抗戰時期的後方大動脈中印油管東段視察記

作者/胡以欽

抗戰期間,中原、華東、華南沿海大片國土先後淪入日寇之手,雲南成為抗戰的大後方。太平洋戰爭爆發后,又成為了盟軍的前綫。駐雲南的我國陸軍就有第一、五、九、十一、二十,五個集團軍,加上中、美空軍及地勤人員與美國的陸軍,加上中央的軍,政機關人員,總數不下數十萬人。一切物資補給全靠公路及空中運輸,「一滴汽油一滴血」的緊迫情況,迫使中,美雙方都不得不設法擺脫這種被動的局面。
民國三十三年初,美方提出:在印度的加爾各答到昆明之間,修建一條輸油管道,把從大洋彼岸運到印度的汽油,由油管直接輸入中國。不久,中美雙方即達成了協議:由美方先行空運敷設油管所需的器材到滇緬公路沿綫,俟中印公路打通,即開工修建油管。
民國三十三年九月,我遠征軍攻克松山,民國三十四年一月收畹町阿,與我駐印軍在盟友勝利會師。國際交通錢打通後,中美雙方即加緊了油管的架設工作。美方在管道設備上、技術上,我雲南省政府分令沿滇緬公路的各級政府在人力上都作了充分的準備,工程以驚人的速度,在當年的四月份便將這條長達千多公里的管道修好,開始輸油。
從畹町到昆明,沿途多半是叢山峻嶺,人煙稀少,因而漢奸及不法份子破壞油管及偷窈汽油的事便時有發生。中國方面雖派遠征軍副司令長官黃琪翔兼任中印油管東段的司令官,在保山設立了司令部,負責保護這條油管,但破壞事件仍不能杜絕。於是軍事委員會命令昆明行營,陸軍總部、油管工程處及美軍駐昆司令部各派員組成油管視察團到現場視察,研討防範的具體辦法。
當時,我在昆明行營參謀處任少校參謀,除辦理我軍兵力駐地的工作外,還負擔與美方的聯絡任務,對組織油管視察團一事是知道的,但卻萬萬沒有料到龍雲主任竟派我作為他的代表去參加視察。在我接到參謀長劉耀揚的電話通知後,即趕到龍主任威遠街的公館見他。我向他報告道:「據我所知:這個視察團是個較高級的組織;陸總與油管工程處的代表都是將級軍官,美方是米勒上校。他們所帶的隨員階級都比我高,我去恐怕不恰當。」龍主任聽後笑答道:「你認為你官階小、年紀輕,便不能當我的代表嗎?你們參謀處的將官,除劉達以外,那一個不吹大煙,連軍服都穿不伸抖,你難道不清楚?叫你去正因為你年紀輕,懂外語,常與美國人打交道,不會給我丟臉,並且你此去還得代我去同各地的軍、政官員傳達一些不便寫在公文上的口諭,你是蘊山的長子,他們都認得你,比較方便講詁,所以才決定派你去的,知道了嗎?」我無言答對,只得聆聽了他給地方官的指示,從顧夫人手中接過公函和龍主任給我的錢告辭回家。
翌晨八時,我與其他三個單位的代表到陸軍總部去聆聽了何應欽總司令的指示後便準備出發。這次視察是由美方負責安排的,何總長曾指示:「一切行止全由米勒上校指揮。」我們由美軍米勒上校親自帶到分配給各單位的吉普車前,介紹給美軍司機後,一行四輛吉普車在一輛中吉普武裝官兵的護送下準備出發。臨上車前,我見陸總王高參和油管工程處劉處長的車都很擁擠,便對米勒上校說:「您我各乘一車,連個講話的人都沒有,不如我倆同坐一車也好聊天,派給我的那輛車就讓他們坐好嗎?」米勒上校很讚賞我的意見。從那天以後,米勒和我一直是同車而行。他是個參加過歐戰的老軍人,已年逾半百,態度嚴肅而豪爽,由於我們之間無語言的障碼,相處很融洽。他除了在正式場合稱我Major Hu外,都叫我Young man視察歸來,我們已成忘年之交。
按日程,我們頭一天是視察通往巫家壩、呈貢、陸良、霑益的油管。因沿途山路不多,車行較速,直徑約十二公分的無縫鋼管,平舖在公路一側,每節油管之間用一道金屬套卡嚴,上緊螺絲便不會漏油。米勒上校介紹說:「破壞油管的人便是從油管接頭處弄開,由于通油時壓力很大,一打開,汽油便似噴泉般湧出,損失是很大的。」
巫家壩等機場邊,都安裝著幾座圓柱形的大油庫,每座油庫可貯油兩千加侖以上。油庫周圍均裝有進、出油的管道和閥門、儀表等。在四十年代,這些設備算是非常先進的了。昆明、陸良的機場較大,各有這樣的油庫四座,其他機場則只有兩三個。當時滇中的油管還未發生過破壞事件,我們未多作逗留。每到一座縣城,我都獨自驅車去找專員或縣長,傳達龍主任的指示,要他們在與代表團會談時都必須強調:「只有依靠地方政府及老百姓,才能保證油管的安全。軍隊不可能沿綫設崗,靠游動巡邏,是防止不了歹徒破壞的。」在到達楚雄下關時,我也向楚大師管區司令張仲強,駐下關的大隊長朱兆等傳達了龍主任的這個指示。在其後視察團與滇東、滇西的地方駐軍和地方官員的多次會議上,各個單位的代表對「油管必須由地方政府和老百姓共同負責,才能確保安全」這個問題都無異議,足見龍主任的這個設想是有遠見的。
視察團在陸良機場住了一夜,次晨即掉頭西行。滇西的公路大都蜿蜒於叢山峻嶺之間,油管也多架設在高山陡坡上。每逢高山,都在山麓沒有壓油站,山頂有抽油站。輸油時,上抽下壓,汽油才能順利地翻山越嶺而過。每個抽壓油站大都住有美軍八、九人,由一位班長負責,幾個站才有一員中、少尉級軍官。站上裝有美軍自備的發電機,供輸油及照明用。美軍官兵都住在帳蓬里,日夜輪班工作,他們的帳蓬架設得很好,大的可容十餘人,作為機房、餐廳及文娛活動之用;小的為宿舍,每間住二人。在滇西,我們必須視察每一個站,走走停停,耗時較多,晚了便在山上的帳蓬中住宿,帳蓬中的行軍牀上有尼龍蚊帳、鴨絨睡套、毛毯等,床邊台上還裝有台燈,放著Time Life等美國畫報及一些雜誌及防蚊油,「蚊子炸彈」和防瘧藥品。沿途我們也多次與美軍官兵在帳蓬中進餐,美軍的伙食除了美製的罐頭外,地方政府還按時提供鮮肉、雞蛋、蔬菜、水菓等物,與我們沿途的士兵相比,他們的生活待遇是優厚得多了。上述的這種小站,全棧綫約有一百多個,由此可見,這一千多公里的油管工程規模是相當大的。據云:雲南人民為了架設這條國際輸油管道及配套設備,曾動員了十多萬民工,加上在伙食上對美軍的供應,付出的代價是難以估計的;美方所提供的整個設備,價值不下數千萬元,我們所見到的那些年輕美國官兵,工作時積極認真,休息時唱唱鬧鬧,活潑可愛。為了保證汽油源源不斷地輸入中國,爭取反法西斯戰爭的最後勝利,中美雙方都付出了相當大的代價。
在楚雄、祥雲等縣區都先後發生過破壞油管及偷油事件。有一次,楚雄境內的油管被撬開,因正值輸油時間,管內壓力太大,汽油噴得很高很遠,待等發現問題而停止操作時,汽油已浸泡了不少田地,引起大火,燒毀了不少農田房舍,造成很大的損失。
我們到達保山時,黃琪翔司令為視察團舉行了有駐軍團以上軍官及當地專員、縣長、士紳參加的晚宴,商討了有關油管保護事宜。第二天繼續西行,被日寇佔領兩年多,不久前才收復的龍陵縣,幾乎沒有幾間完好的房屋,沿途村莊只剩下破瓦殘垣。重返家園的人民,一個個面帶菜色,憔悴不堪,正忙於重整家園。在松山山麓,我們向第八軍陣亡將士的墓地致敬後,汽車緩緩上山,多次停下來觀看日軍遺留下來的陣地,一個個由交通壕連接的地堡上面,用大圓木覆蓋,橫直交錯地堆放多層後,再堆上滿裝沙土的53加侖的汽油桶,高達好幾公尺。油桶上及縫隙中又用泥土填實,然後再舖上草皮,經過兩年多的時間,地堡上已長滿了灌木雜草,與天然的小山包毫無區別。地堡之間形成交叉火網,封鎖住大小山路。這就難怪在大反攻前,美軍發射的一萬多發砲彈及飛機的輪番轟炸,也未能將其工事摧毀,我第八軍將士向上強攻時遭受到巨大的傷亡了。昔日郁郁葱葱的原始森林已成一片焦土,公路兩旁的山溝內遍處是我方軍民來不及撤退過去而遺棄的公私汽車殘骸,戰爭的殘酷,真令人痛心疾首。
到達畹町國境綫,我們此行的視察任務便算完成。米勒上校還擬邀大家去緬甸印度看看,但不少人因沿途耽延日久,都有事要辦,只得以無暇西行為辭。在畹町住了一夜,次日便一同返回保山,當天即乘美軍用專機返回昆明。我回到昆明的第二天適趕上五妹肅秋與周惺甫部長次子錫枬的婚禮,在賓客中有何敬之總長、龍志舟主席等人,我向龍主任口頭報告了視察的經過情況,介紹了米勒上校和同行的王高參、劉處長等人,事後又寫了一份詳細的視察報告。不久抗戰勝利,那份報告也不知他看過否?按照龍雲主任的意圖,他要我向各地方駐軍和地方官強調「油管只能依靠地方百姓及武裝保護才能確保安全」的目的,主要是他因為抗戰已將結束,不能讓中央軍再多留在雲南,危及他的地方勢力,他又何曾料到,抗戰不久即告勝利,當慶祝勝利的爆竹聲尚在耳邊,他即於十月六日被迫離開他所統治了十八年的雲南而去呢?五十年代以後,這條耗費中美雙方不少人力物力的千里油管,已破壞殆盡,撫今追昔,能不慨然。

 

【本文收錄於《雲南文獻》第十九期;民國78年12月25日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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