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哭父
──紀念先父蒓漚府君
作者/張鼎鍾
暑假裏,為了出席在美國德州舉行的圖書館建築研討會、美國圖書館學會年會以及在丹麥召開的學校圖書館年會等三項國際.性會議,順道收集資料並考察圖書館自動化作業,以為改善我國圖書齊訊服務的參考,我在六月十五日就啟程赴美轉丹麥。行前會經安排了照料父親飲食起居的細節,並請妹妹搬來侍候。
去國期中,經常函電聯絡,知道父親的身體和精神都很健適。老人家每天的日程十分緊湊,也辛苦了妹妹往返奔波於辦公室和二個家之間。因為外甥們也經常和我的小孩一起隨侍在旁,老人家的心情特佳,我旅居在外也因此十分放心。八月下旬,會議完畢後,正打算到西雅圖等地考察圖書館作業後返臺。行前和家中通話才知道那天(八月二十二日)父親因腰痛往醫院檢查,心裏有點著急,但想到以往父親偶有小恙,我們姊妹都很小心,一定立刻延醫檢查,予以適當的治療。再加上父親在十八號那天還邀約同鄉晚輩午宴,歡送丁懋時大使夫婦,料想幾天之內不致有什麼變化。只以為是微恙,也以為是妹妹按往例侍同老人家去檢查。所以僅僅安排挪動日程設法早些回家,以備萬一檢查後發現什磨疾病時,好在旁伺候。豈料當天夜半接到外子由東京來的越洋電話,平日從不緊張的人,突然以慌張的口吻說:「爸爸病了,趕快回去。」這句話震撼了我的每一條神經。急忙打電話到三總病房,聽到妹妹焦灼的聲音:「爸爸吐了血,現在加護病房急救。」這個晴空霹靂的惡耗使我全身顫抖,無法自持。連夜打遍了航空公司的電話,最後用哀求的方式才獲得第二天早上九時西北航空公司的座位,好不容易熬過了路途上的二十小時,於二十四日半夜抵臺,直奔病房。加護病房是不准家屬入內探視的,幾經哀求,才得入內二分鐘。看見父親躺在一間有六個病人的病房裏,鼻孔裏穿入胃管、氣管切開抽痰,膀胱上插上輸尿管、動脈處切開輸入葡萄糖等營養劑,人事不知地躺在床上。誰也想不到二十二日上午還親自為郎靜山先生撰詩祝壽,下午走入醫院檢查的父親,次日就吐血昏迷過去,彈動不得。任我呼喚,任我哀告,都喚不醒父親。我悔不該離開臺北那麼久,我恨自己無法確知父親息了什麼疾病。接連下去,四個漫長的畫夜,我們兩姊妹守候在病房外,一籌莫展。每隔二分鐘顛起腳尖去張望那顯示心臟跳動和脈搏的儀器。除了希望儀器上顯示得正常外,其他一點辦法都沒有。只有虔誠地祈禱,祈求老人家堅強的意志、對生命的熱愛、強烈的求生懲和未完成的工作,再加上醫藥的效力可以使他老人家渡過難關而日漸康復。醫師雖然盡力設法救治,但因昏迷後無法檢查,也不能確實診斷病因,只能治療一些併發症如輕微的肺炎、尿毒、糖尿和發燒等症。廿五日開始,父親的手足會動,但神志不清。廿八日血壓突然下降,上午十時許,醫生陪同我們入病房呼喚。當我們說:「鍾鍾回來了。」「您家要趕快醒、趕快好。」父親用最大的力量,在塞滿管子的喉嚨裏發出使我們驚喜如狂的聲音:「哦!回來了。」我們繼續呼喚,請他老人家睜開眼睛,早日康復,以便回家。他老人家的右眼也睜開了。但因喉嚨裏有管子,一說話就惡心,我們也不再敢繼續說話。聽了老人家的聲音,心中踏實多了。老人家恢復了神志,既有反應又會說話了,料想距康復的時間一定不遠了。由於加護病房的規定,我們被「請」了出來。看不見、聽不到、照料不到。只有在病房門口祈求,希望藉心靈感應,老人家也許可以感覺到,我們日夜都在病房外守候著,期待他迅速的康復。下午二時謹士告訴我們:「父親在說話,但他們聽不懂他說什麼。我們一聽,就知道他老人家要小便。當我們說明巳有管道勸尿管,老人家就不再說話,只是不斷的惡心。礙於規定,我們又被請出病房,心痛地離開父親。我們多希望父親在痛苦的時候能夠在旁侍候,來分擔他老人家的痛苦,但是我們還是只有遵守醫院的規定,留他和呻吟不斷的重病的病人在一起。因為血壓不穩,也不敢移動他老人家到普通病房去;以致咫尺之遠,相隔一層薄薄的玻璃,卻似相隔萬里重山。我們姊妹二人、護士、秘書和司機都焦急地在甬道上來回徘徊,不停地誦經求神給予父親力量和勇氣來承受痛苦,衝過此劫。廿九日下午三時,將將隨同醫生進入探視,發現情況較前為差,剛離開病榻,老人家的心臟、脈搏和呼吸突然全部停止。醫生們在急救,我們全家在病房外跪著祈禱,求神顯示神靈。父親總算得救,掙扎了三天,正以為有希望戰勝死神時,突然在九月一日上午十時發生變化,心臟、呼吸和脈搏再度停止,急救無效,不治逝世。九十四年的生命突然消逝,敬愛的父親就此撇下我們與世長辭,心裏萬刀剁割,刺痛到昏厥的地步。父親僅臥病十日,所受的痛苦是畢生所未經驗過的。為了不忍再讓父親的遺體受到任何痛苦,忍住了滿腔熱淚和無比的哀傷,親淨父身,親視含殮。老人家的遺體安詳而慈藹,宛如熟睡,目睹此情,稍覺心安。
由入院到逝世,我們每一秒鐘都在提心吊膽,每一分鐘都像一世紀那樣難熬。父親病情的惡化,好像是千萬個尖競的利器在刺痛我的心弦。如今父親已故世二週了。這死離的苦痛將是一道無法治癒的創傷。好心的親友一再勸慰說父親年事已高,福壽全歸了。但因平日老人家頭腦清晰、身體健壯,九十高齡尚可寫蠅頭小楷,手腕靈活自如地書寫斗大般的大字。誰也沒料到,瞬息間就天人兩隔,我們怎能接受這個殘酷的事實。對父親的思念使我們突然麻木了,日夜難寐,熱淚流盡,混身泠汗,悲痛欲絕。呆呆地同憶老人家的一舉一動,一笑一怒,一切都好像在眼前,但確實是見不到老人家輕健的步履、關心的眼神和慈祥的面頰。辭別父親出國開會的那一天,老人家倚廬叮囑。勉勵的提示和鼓勵的神態都一一呈現在眼前。時不及三月,還沒等到我同來報命時,父親已聽不見我要陳述的了。父親永遠在關心我們,事無巨細,老人家都不厭其煩地指導我。這次開會的收穫、演講的效益、國民外交的成果都沒法報告給父親聽了,再也得不到老人家的評語和分析了。我椎心泣血也換不同父親的生命!我寧願以我十年的生命去換取父親,一年的歲月。可是天不憫我,就沒有答應我的請求!
父親的一生是多彩多姿、充實而生動的。世人活到九十歲的人不少,但能像父親在如此高齡時還那樣明智的人卻不多。很少人能從幼年到患病前都能有效地、充實地利用他生命中的每一分秒。對黨國,他盡忠,早年參與辛亥革命、護國之役身負鎗傷,不顧拋頭顱、流鮮血,為國報効。於建國、市政、地方自治、義務教育、外交、文學和監察制度都有建樹性和劃時代的貢獻,也都在歷任的職務中一一表現出來。在每一個工作崗位上,由小小縣官到特任官,他都發揮出最大的潛力和影響力。分秒必爭而又予以妥善的運用是父親能在九十四年裏所作種種建樹的原動力。六年前,父親自以為年邁,不宜再掌行政,辭去代院長和副院長的職務,埋頭寫作。出版了長達百萬餘言的蒓漚類稿,修訂並出版了大關縣志。正準備在九十五歲生日時出版回憶錄,未想到這本不僅是他個人事跡也是整個中華民國立國以來的歷史珍蹟竟未能完成。以九十耄年高齡有此精力和雄心來親自進行這個艱巨的工作,確是令人敬佩的,老人家思維精密、工作態度認真、記憶力綦強、觀察力敏銳,以致他可以數十年不斷記日記、剪報、做箚記等。回憶錄未完部份,我們將根據這些紀錄,儘速整理出版以達成父親的遺志和心願。
父親對國事和國運的關心恰與其年齡成正比。當他不做行政工作後,他仍舊出席所應參加的各項政府或民間的會議。不遲到、不缺席、也從不放棄發表意見的機會。例如中美斷交時,老人家親筆撰寫長達數千字的意見書,春節和岳公老伯交換國事意見達二小時之久。見解精闢、思想新穎,能與時代並進,和老年、青年及少年們的思想都可溝通,毫無「代溝」的隔闔。
父親生我時已屆半百,忙於公務,教導子女的擔子通常是落在母親肩上。但一有閒暇,必親自課業,訓示為人處世之道,告以接物待人之禮。以身教代言教。督促我們讀古文、背唐詩、練書法、習作文、溫歷史、學外語都是以身作則。含蓄地指點、耐心地糾正、鼓勵式的啟發,從不疾言厲色,使我們能心悅誠服地接受教誨。接受過老人家所給的嚴格庭訓,不敢說能成為立功立德的人,但是父親的「廉」「正」「誠」「勤」「廉」坦坦然的風範將左右我們一生的言行。秉承這些遺訓,做個腳踏責地、謙和、誠懇、勤儉、廉潔的正直人。自母親在六十二年冬突然故世後,為了便於侍奉父親,決定不隨夫到任,留臺與父親遷入新店舊居改建的公寓裏。每日能環繞在父親膝下,能在出國十餘年後團聚一堂,享盡天倫之樂。這是我一生中最值得慶幸和珍惜的一段時光。兩年前,因為工作負荷日重,除了教學還有行政工作,小孩均在市區上課,每日交通往返頗覺不便。他老人家以敏銳的觀察力,洞悉出每日疲於奔命的情況,犧牲自己喜好的田園生活,命令我們一同搬入市區。愛子孫心切,可謂無人可與之相比。如今失去了疼愛我們的父親,心痛、徬徨而無依。
父親是最能適應現實、支配環境、享受人生的人。市區裏的小樓並沒有約束到老人家創作的靈感和生活的情緻。在書齋外陽台上,佈置了一個別有風味的室內花園,有蒼松、勁柏和秀竹。書齋央面則井井有條地排列了萬卷書,一炷香、一壺茶都使這個天地更優雅。面對著佛像,父親研究佛理,寫詩撰聯,數理回憶錄,每天總得工作十小時。晚上看電視、觀平劇,為環繞在旁的孫子們說歷史故事,並影射地說明禮義廉恥、忠孝仁愛的道理。老人家對每個人都十分關心。吃飯時,誰不在桌上,一定一一垂詢,並關照留菜。在筵席上,他必為四週的人夾菜。雖然僱了護士照料父親的起居,老人家卻喜歡事必親躬,自己能動手的事,決不假手他人。老人家體諒他人、仁厚、週到而諼和。遇人有困難,必捨己為人,盡全力以助他人。有時,我真覺不忍,常見他為一同鄉晚輩的拜託,親自一再擬函稿,寫了一遍又一遍。父親一生重視禮儀,每遇婚喪喜事,必定親往道賀或致奠。近年來更親自撰書輓聯,以表示他對逝世者最後的敬意。舉凡親友貽以禮物,必加倍贈送,老人家記得每一個親友的生日。每逢友人來訪,必親送至電梯口。如此仁厚、慈祥的完人,為何天不假以歲月,使之百齡。
爸爸!您拾我們而去已整整二週。九月廿七日您將與母親同穴,安息於富貴山麓。爸爸您走了!我們傷心痛哭!但您的精神和浩氣將世世長存!您的風範和教誨將永誌兒心!(轉載六八、九、二二中央副刊)
【本文收錄於《雲南文獻》第09期;民國68年12月25日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