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叔父崇寬先生
作者/馬乾
今年元月二十日中午,我接到四嬸從台北打來的電話:「你的四叔因病於昨天去世了。」聽到此消息,有如晴天霹雷,頓時泣不成聲,真不能接受這個事實。去年年底,四叔生病住院治療,元旦時來電話對我說身體正在康復,已無大礙。我和家人正計劃春節後參加旅遊團去台灣,主要是拜望四叔,給他老人家問安。不料卻竟成永訣。
我的四叔馬崇寬先生一九二三年出生於一個官宦人家。爺爺馬梁(字程遠)晚清時在鄉試中考上秀才,之後在家鄉大理龍關小學任教。大爺爺馬冀參加同盟會在昆被清政府抓獲,後爺爺為營救其兄到了昆明。一九○九年爺爺考入雲南陸軍講武堂第一期,隨後也加入同盟會。畢業後任見習排、連長並參加了一九一一年雲南重九起義。護國軍興,又隨第一軍二梯隊進入貴州省。以後曾任貴州畢節留守司令,廣州孫中山大本營參議等職並參加北伐。一九二八年前後,爺爺移居蘇州。在這段安定的生活中,四叔開始接受較系統的文化教育。爺爺以家學的方式,以引起幼童興趣的故事出發,相當自然地把四書五經、唐詩宋詞等內容講授給四叔聽。此時來家中與爺爺親密交往的人有章太炎等一批學者,他們之間的談論內容也多半是對傳統文化的探討。由於四叔很聰明,加之傳統文化的浸潤,這段時間的學習打下了他的國學基礎,並培養了他自學的習慣與能力。四叔在爺爺和他幾個兄長的關懷下,渡過了他幸福的童年生活。之後他在上海念中學並考入中央政治大學第十三期經濟系學習。一九四七年四叔畢業被分配到台灣省政府財政廳工作。四叔大學生活雖正值抗戰時期,但由於學校教授傳道解惑之精神的發揚及學生學習的熱忱,使四叔打下了十分扎實的現代經濟金融知識基礎。
四叔到台灣後數月,即任台北縣稅捐處第三課長。一九四八年因工作勞累成疾回昆休養了一段時間。我當時僅有兩歲,這時四叔給我的印象是一位隨時面帶笑容的、穿著十分整齊的青年。一九四九年,大陸局勢發生變化,四叔離開昆明,開始了一段顛沛流離的生活。一九五三年經緬甸再次踏上了台灣的土地。四叔這一走,與我們分離了四十年。這四十年當中親人毫無音信,但我父親對其兄、其弟的思念也時常感染著我們。父親有時會拿著他們的照片,向我及幾個姐姐講一些往事,我對四叔的思念也深深植於照片之中了。
四十年後的一九八九年底,四叔在台灣積極參與雲南地震的賑災募捐工作後,帶領台灣各證券公司代表二十多人及他們公司共同專門從日本訂制的七臺醫療車。台北雲南同鄉會的賑災款,繼丁中江先生之後,回昆明送救災物資。我也在這歷史的不期之中,與四叔相聚了。到機場接四叔的情景,我永遠不會忘記。頭天晚上因興奮就沒睡好覺,第二天與家人到機場後,心中又緊張又興奮,四十年的夢想終於能夠實現了!當四叔走出機場邊防檢查大廳後,我一眼就認出了他,他也認出了我們。他一一擁抱了我和幾個姐姐。我向他介紹了我的太太李成渼。四叔說:「你們都長大了,能看到你們真是高興!」並對我太太說:「我和你父親是好朋友,年青時常在一起玩。」此時的我們,雖流著淚,但心中卻是充滿幸福和感激的。四叔是父輩中最年幼的,他對我們既有父輩的關愛,又有十分親和的感召力。血脈相連的親人,是任何時間隔不斷的,四十年不是一個短暫的歲月,被粗暴隔斷的親情,終於再次恢復了維繫。
在辦理公務之後,四叔專門留在昆明住了幾天,我們也在四叔的蔭庇之下,渡過了這些年來最快樂、最輕鬆的一小段日子。四叔利用這幾天,去祀掃了奶奶及我父親的墓。在墓地,我見四叔流下眼淚,我知道,這是游子歸來後感到人天兩隔悲慟真情的流露。在這幾天當中,四叔還詳細地詢問了我父母的情況,詢問了我們姐弟幾人的生活現況。四叔與我們一起回憶過去的往事和逝去的親人,也教導我們要「以愛心去處世」,對親友因階級鬥爭之因與我父親劃清界線之事,應予寬容。四叔說:「這個世界上始終是好人多,世界也因這樣才會進步的。」四叔還說:「中華傳統的〈四維〉和〈八德〉是立身之根,做人要從明明德做起,格物致知,修身齊家,重倫常,行德化,不為物欲,意氣情感所蔽,才能得其宜,立其身,行義事。」四叔完備的人格和不斷修養的精神,在短短的幾天中,給我們留下深刻印象和重要的影響。四十年後的相聚,雖然短暫,但卻是最讓人難以忘懷的時光。
自一九八九年到二○○四年,四叔九次回大陸參加一些重要的活動。如1994年的雲南海外交流協會中秋聯誼活動,一九九九年的首屆「世界雲南同鄉聯誼大會」(此次大會四叔當選主席團成員),二○○一年第二屆「世界雲南同鄉聯誼大會」,二○○二年的「滇西抗戰暨赴緬對日作戰六十週年紀念大會」,二○○四年的「弘揚中華文化促進民族復興懇談會」等。也率團到北京參加全國烹飪大賽,率團回滇與雲南烹飪界交流。四叔每次回來,都在公務之後,留昆與我們相聚幾天,這些日子是我們最愉快的時光,是年青時失去父母之後,能與父輩歡聚,聆聽教誨,享受天倫之樂的時光。在這些日子裡,我們也感到四叔的歡樂和對家鄉的深厚感情。四叔第二次回昆,我剛好搬入新居,所以請四叔回家看看並在家用餐(第一次因居住條件差沒請四叔回家)。四叔很高興,吃飯時,對我太太做的家常菜十分讚賞,因為爽口還比平時多吃了一些。一九九七年四叔與四嬸回昆,特地要來家中吃飯。時值雲南多種野生菌上市,我太太特意做了幾個野生菌的菜,四嬸品嚐後認為「比飯店裡做的好吃得多了」。在以後的多數電話交談中,四嬸都說希望再能吃上這些野生菌的菜。四叔四嬸的鼓勵,讓我太太在親友面前很是自豪。
四叔從任職工作後,一生都勤勤懇懇為社會,為桑梓服務,從未間斷過一天。一九八八年四叔公職退休後,即被亞洲證券公司聘為顧問,期間動員了台灣證券公司參與雲南瀾滄、耿馬地震的賑震義舉。一九九二年四叔又兼任中華民國烹飪協會祕書長,率團到北京、昆明等地交流技藝,還促成雲南省烹飪界組團參加了一九九七年台北美食大展,該團在展後進駐圓山飯店服務台灣民眾,使雲南山珍等美味響譽台北市。一九九九年又促成了上海市和福建省再組團參加台北美食大展,致使至今兩岸烹飪界同仁仍有交往和交流。
一九九六年四叔出任台北市雲南同鄉會總幹事,更直接地為雲南鄉親提供幫助。他不顧年事已高,每週堅持數日到同鄉會處理日常事務並負責起《雲南文獻》的徵稿、編輯和印刷等各程序的工作。在鄉親支持下,這本記載著雲南鄉土風情,人文情懷的刊物在內容與質量上都有了很大提昇。在簡漢生理事長領導下,四叔等人又與在台各地的雲南同鄉會組成了「雲南省在台同鄉聯誼會」,四叔也被鄉親推選為聯誼會的祕書長。此時同鄉會還和香港、泰緬等地的雲南同鄉會加強了相互間的來往,時常互派人員參與對方的各項活動。同鄉會活動內容和範圍的擴大,傾注了四叔等人的心血。跨出的這一步是極具重大意義的,不僅加強了雲南同鄉的團結互助,也推動了在台雲南同鄉與東南亞華人華僑彼此間的聯繫。在這段時間內,四叔負責處理了同鄉會房產問題。同鄉會原址在徐州路,房屋較為老舊,如翻新修繕又無足夠資金。經同鄉會理事會決定,將徐州路房產出售後買了復興北路現址為同鄉會辦公室,解決了一大問題。另外由一位同鄉捐給同鄉會的內湖一處房產,多年一直不能登記,也經四叔等人多年努力,終在二○○七年完成了登記而屬同鄉會所有。四叔在同鄉會工作期間,無論對人還是辦事可說無不傾心盡力,在艱辛的條件下做出了為鄉親認同的業績。
隨著兩岸各界交流的深化,上世紀九十年代大陸有很多各方面人士赴台參觀訪問,雲南省每年也有很多人到了台灣。每當得知有雲南團隊赴台的消息,四叔都主動了解其行程,熱心與之聯繫並盡地主之誼。據我不完全統計,自一九九二年到二○○九年的十八年間,經四叔安排接待的大陸參訪團和個人近一○○起,總人數近二○○○人左右。這些團隊和個人交流的內容,涵蓋了文化、藝術、教育(高等、中等、職教)、社會科學、交通、化工、醫療衛生、農業、旅遊、花卉、飲食、圖書館、印刷等等眾多行業。除有雲南的團隊外,還接待過民革中央、北京紫鳳鳴樂女子樂團、黃埔軍校同學會等其它省市的團隊。通過接待,擴大了同鄉會與大陸各界人士的相互來往,在兩岸同胞間為消除隔閡,拉近距離發揮積極作用。交往之時,善良的人都會去播種和平與相互的愛,把恩仇相泯一笑之中。
四叔在一九四七年大學畢業後,因局勢變化,與很多同學失去聯絡,特別是在大陸的同學。工作生活之餘,他時常牽掛著這些同窗。幾經努力,在一九九六年四叔在台北聯絡了幾位校友,柬邀他們一起餐敘,討論與各地同學聯繫並舉辦畢業五○周年紀念活動的具體事項。經三次開會研究後,促成了一次全球性的紀念活動。這批長者在一九九七年分別在台灣、美國、港澳、北京、上海、南京、武漢、重慶、西安、長沙、廣西等地相聚在一起,隆重舉行了紀念活動,事後,四叔賜給我一冊《國立政治大學第十三期同學畢業五十週年紀念集》。書中,記載了他們的美好回憶,坎坷人生,半個世紀的歷程等內容。半個世紀的歲月已過去,各人的經歷反差又是那麼巨大,讀著那些文章,不禁讓人扼腕!這次的紀念活動對他們這批人來說,是多麼寶貴。我祝這些長者能安享晚年,也向他們致以晚輩的敬意。
四叔一生勤奮工作,寬厚待人,得到社會和鄉親的認同。在四叔仙逝近一年的時間,鄉長石炳銘先生和黃通鎰先生一再囑我寫一篇文章,以紀念四叔。走筆之際,四叔的音容笑貌不斷浮現眼前,我的眼睛也一再被淚水所模糊。由於我的才學所限,僅能以簡單的文字來寄托我們對他老人家的思念。四叔是一位普通的人,為人一向低調簡樸,但又為社會、為鄉親、為同學盡力做事,所以在我們心中,四叔又是一位至尊長者。四叔以他深厚的中化文化底蘊和通達的金融知識,服務公職四十年,他能廉潔奉公、恪盡職守,四十年獲獎記功無數次;四叔以他敦厚溫雅的性格和勤懇認真的工作精神服務於同鄉會,烹飪協會等團體,提昇鄉誼,服務桑梓,聯絡兩岸為交流往來架橋鋪路;四叔秉承德業齊家之理念,任重擔,行孝悌,儉樸持家,對家人至親至慈,做到家庭和合;四叔以他人格魅力和學者風範,以身作則言傳身教引導我們,教我們立身立德。
四叔的一生是辛勞的,有過歡樂,也經歷了苦難。他的人生是無憾且有意義的,追憶之際,扣切心腑!敬愛的四叔,我們永遠懷念您。
二○一○年九月二十三日昆明
【本文收錄於《雲南文獻》第40期;民國99年12月25日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