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
作者/雙江 楊國粹
在海峽的兩岸我都有家,一個是新家,一個是老家。我最喜愛這邊的新家,也很懷念那邊的老家,這種心情,此時此地的很多人內心的感受都一樣。
我的老家遠在滇西的山旮旯,東邊是滄江,西邊有怒水,就是出產白毛尖春茶而有名的雙江縣勐庫鎮東來村。以前因為村中那位劉大爹是上改心(青朝老黑山土司地)有名的團首,後來又當選副議長,家財相當富足,到處是他家的谷倉,滿山是他家的牛羊,家裏還有私家武器,手槍有十三把,金錢推,二十響,大拉八,步槍有老五子,小平上,歐三響,中正式,雙背扣,還有三○三輕機槍等大大小小幾十隻,在翻庫鎮來說是有錢又有勢的頭號人物。
我父親星輝公與這位劉大爹是族中近親姑表,私墊同學,也是民國以來的地方紳仕,歷任雙江縣第二區長,縣政府財政局長,國民兵團副總團長及教育委員等公職廿多年,特別熱心教育,捐資興學不遺餘力,大力協助省督學李文林先生創辦省立雙江簡易師範學校,培育不少人才普及邊地教育,貢獻不少心力,曾獲雲南省政府教育廳長龔自知頒贈「邊教宣勞」銅匾一方,因此當年的東來村,是遠近知名的村莊,在外面的東來人,上匪都不敢搶的,這已是半世紀以前的事了。
今天提起念念不忘的東來老家,雖然說不上有什麼建築,只是一棟東方古式大瓦房,單以大門前面六十二臺「之子形」的石梯路就令人尋味了,再有大門右邊凹地上睡滿十幾個圓溜溜的大青石,活像一羣休恬的水牛,祖父常說的「牛眠八陣圖」,難怪有這樣的好風水。
俗語說「百年風水輪流轉,十窮十富不到頭」,想不到卅多年後的東來村,跟著山河的變色現在已是面目全非,自從共產黨來了以後,富人通通變成窮人,窮人還是窮人,到處是破墻爛壁饑民遍野,那些大瓦房的主人,有的死,有的逃了,剩下的老弱婦孺都被掃地出門,逼到山野林問田頭地腳去啃草根樹皮過日子,那種破敗悽涼的景象,就如唐詩中的「烏衣巷」: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東來村的好風水早已成了過往的煙雲。
據滇緬邊區的朋友告訴我:我家東來那棟老房子,因四面築有圍牆,留有搶眼還有哨樓,就被「人民政府」充作臨時監獄,勐庫一帶的「地主老財」及國民黨的「反革命份子」一百多人,就是關在那裏,經過清算鬪爭以後,有的公審槍斃,有的送去勞改,有的病死,有的氣死,有的餓死,房子又空出來,接著改做集體農場的倉庫。沒有多久,周恩來、毛澤東先後倒斃,鄧小平翻身上臺,公審四人幫,毛婆江青下了獄,中共偽政權向大陸人民公開承認政策錯誤,把一切罪過都推給四人幫,所謂十年文化大革命的一切措施全部廢止,叫喊「四個現代化」,從事稍有不同的改革,所謂的分田到家,包產到戶,實行鄧小平的走資路線,取銷人民公社,恢復區鄉鎮自治係統,給人民一點保留地自營生計,也開始坊問自由買賣,勐庫鎮又恢復五天一次的趕街。聽說只要有一臺縫衣機擺在路口為過路人縫補破衣褲,每天收一元兩元的人家就相當不錯了,比起那些人民政府的下級公務員一個衛生所的主任月薪只是五十元(匪幣三元五角可兌美金一元)每天還不到匪幣兩塊錢,所以老百姓口頭上雖然稱讚鄧小平,其實內心對這種親身體驗的事實,到底為什麼?他們私下很明白。
最近留居泰北山區的老戰友來信說:大陸偽政權為要加強對海外華僑的統戰陰謀,尤其對滇緬泰邊區誓死反共的前雲南反共救國軍李彌部隊的官兵春屬,更是千方百計用盡各種宣傳利誘,叫他們回去看看「進步的祖國」,因此,滇緬邊區多處關卡要隘如孟連、西迷山、班洪新地方,畹町等地賓行門戶開放,雙方進出來往的人不少,他們說:雙江勐庫鎮的唯一特色,是「人民政府」消滅了當地的擺子(瘧疾)瘴氣,四山的漢人全部移民下埧,開發了長年荒蕪的良田,還設立個華僑農場,安置中共六十三年越戰撤僑回國的越南難民三千人,這些人除了種田而外還大量種茶,因為勐庫的土質種出的茶葉,茶水特別清,味道特別美,好喝又經泡,很受緬甸、香港、泰國等茶商的歡迎。勐庫春尖是昆明、瓦城、九龍、香港各地茶莊標榜的名茶,記得少年時就學昆明眼看翠湖香香茶館用土罐烤焙滾水沖泡的雷響茶,同雲南的「公保雞」一樣是很講究火色功夫,那種香噴噴的味道,真是不同凡響,實在還超過一般的蓋碗茶。
就因為大量種茶,勐庫埧邊的原始森林和很多私人家的坟地樹都全被砍伐改為茶園,附近多少大碑古墓全被摧毀,我們楊家在勐庫蠻子城的祖墓圍桿已片石不存,只剩下一杯黃土一片淒涼,今天我們楊家海內海外的子孫如此倒霉,難道就是為共產黨掀掉我們的祖墳?
他又說:共產黨滅不了中國人五千年的文化傳統,祭祖獻坟原是四人幫嚴格禁止的「破四舊」,現在鄧小平因為反對四人幫,特別准許老百姓建碑立墓祭祀祖先,為此近年來大陸上的人都向海外親屬要求寄錢回去為祖宗修建塋墓,據說我家蠻子城的祖墓又恢復重建起來,雖然比不上從前的那樣高大華美,但比有些後代為要立碑建墓才發現自己的父母不知屍骨何處的慘景悲哀,還算幸運多了。
他又說:當年滇西土共頭子朱家璧,現在是保山行政區政協委員會的主委,他家同朱家有點遠親關係,他在大陸的兒子也是雙江政協會的委員,又是勐庫鎮海外家屬代表,因此多少得到一點優待特權,第一持有僑滙證可以無限制購買生活必需品,第二行動不受限制,出國也可以,第三憑僑滙證可以向銀行貸款,第四他家被沒收的房屋可以低價賣還給他居住,第五還輔導他開設零售商店及小型碾米機,但因鄉下電力不足,人民沒有購買力,零售店及碾未機每年的收入還不到五百元,一家九口人每天要吃十斤米,家裏只種七畝田,一年還差兩個月的口糧。一個受優待的政協委員,尚且際遇如此,其他老百姓的疾苦生活當可想而知了。
他又說:自從我們提出三民主義統一中國的政治號召以後,大陸上起了很大的震盪,共產黨表面上滿口自由民主,其實他最怕的就是自由民主,眼看自由民主的臺灣基地實行三民主義的成功,短短卅年己蛻變成亞洲的經濟大國,擠上世界開發國家之路,社會安定繁榮,人民豐衣足食,國外外滙存底逐年膨脹快到五百億大關,國內銀行存款放不出去,這種風聲傳入大陸老百姓的耳裏,給共匪很大的壓力。因此鄧小平一面提出和談方案一國兩制等統戰招術,一面在大陸上也紀念國父孫中山先生,同時宣佈准許國民黨在大陸活動,以這些遮眼法來欺騙老百姓如河水上機的情緒,可是這些政治魔術表演的假象,根本逃不過大陸人民雪亮的眼睛,家鄉那些無數的窮親戚,可憐的窮朋友仍是到處暗中在談論臺灣如何繁榮進步,海外的生活如何自由富足,嚮往三民主義統一中國是他們朝夕的期待。就為此,鄧小平又提出進一步的統戰策略,以前四人幫沒收的房屋(其實就是共產黨)無條件發還原主人居住,如果房屋的主人是遠在海外,只要寫一封信回去就可以發還,如果你自己不回去住,送給親戚朋友也可以,甚至還可以折為代金發給你,總之就是盡量鼓吹如何如何優待海外家屬,要大家趕快回去。以一個在外創業立家,生活自由美滿,家庭富足康樂的人,那個會去自投魔掌回去吃苦受罪?我的老戰友說:有能力多寄一點錢去救濟那些可憐的親人朋友,倒不失為對大陸的一種攻勢,對三民主義統一中國的號召有很大的作用。古語說:有奶便是娘,天下的百姓,那個不說關心他們的就是好主義,愛護他們的就是好政府。
提到老家,人人都有說不完的回憶,就如這位泰北的蘇老鄉,他現在這個富有的胖婆娘,就是五十年前雙江中學的小學生,很受注目的岩帥人,來自滇西極邊的卡瓦山,是岩帥第一個讀漢書的卡瓦姑娘,她生來就有惹人喜歡的酒窩笑臉和不平凡的來歷,別的不說,就從她有三個名字說起就夠了│第一個名字叫阿芳,是她母親給她取的乳名,第二個謝小美是小學老師給她取的學名,第三個田迎謝是當年讀雙江中學的名字。
據說:他母親原是雙江岩羊岔箐的漢人,在一次趕街路上被出山打劫的卡匪搶去,留落在岩帥街頭,因為她年輕長相本領都不錯,就為當年岩帥卡瓦人中的風頭人物謝寶選為陪房,她學會一口流利的卡瓦話,也掌握了謝家的錢財,在岩帥的大煙市場中,是舉足輕重人人巴結的謝大嫂,每年在大煙旺季的交易,經她過手的黃金白銀半開大板,每年都是幾百萬,煙價最好的那一年,要六馱半開(雲南銀幣)才買到一馱鴉片(一馱半開二千元,一馱鴉片一千二百兩,緬語三十甩)謝大嫂沒有時間人力去清點那幾百馱堆在一起的銀幣,只是隨手選出其中一千元的一包點數後放上天平秤有七百二十兩為準,其他就連棕包都不打開,過秤點包就算數。這麼大的生意,一這麼多的金銀,就出現在抗戰期間的岩帥地方,阿芳出世後的那幾年。
阿芳的父親謝寶大爺和三戞、小野是當年岩帥王手下的三名勇將,凡是岩帥對其他部落械鬪作戰坐草殺人、祭神標牛,都是他們三人領導行事,他們三人的身上除了一支大槍一隻手槍一把長刀而外,頭上還圍著一條艷紅色的頭巾,這就是殺人英雄的標誌。謝寶殺死的人到底有多少,連謝大嫂也數不清楚,只記得有一次由謝大爺帶兵去打小蠻海。他親手殺死蠻海王,在同程的路上被對方坐草埋伏用毒箭把他從馬背上射下來,沒有回到家就毒發氣絕了。
謝寶死了以後,謝大嫂又改嫁岩帥的二號人物田子昌,他是岩帥卡瓦青年中後起之秀,少年時曾就讀昆明南菁貴族學校,壯年時因做大煙生意常跑昆明,曾獲龍主席召見提高了身價,被選為滄源設治局國大代表,謝大嫂也搖身一變為田夫人,拖油瓶的女兒謝小美也從繼父姓田,更名為田迎謝,此時已是雲南省立邊地岩帥小學畢業,第二年就送到雙江讀中學,同班有一個男生馬文才也是家住岩帥的漢家子弟,兩人同為來自卡瓦山也會請卡瓦話,感情隨著學齡的增長一天比一天更成熟,雙中畢業那年阿芳正是危險的十七歲,就不顧一切下嫁給馬文才,當時從沒有聽說過什麼家庭計畫,所謂的「感情好,小孩子來得早」,阿芳十八歲就生下一個漂亮的女兒,時間是民國卅五年。
就在民國卅五至卅八這幾年,雲南迤南普洱出了一個土共頭子于衛民、攪合毛澤東由延安派來的南下工作團蕭源、王老牛、曲征疆、李天敏等地下工作人員,專門勾聯當地的土匪招安軍在西南各縣通往內地及緬甸的江口要塞搶級過往的馬幫煙班,暗中也吸收西南各縣的知識青年組織「共革盟」、散播「新民主主義」,所到之處聚眾演講唱歌跳舞,造成轟動,很多青年男女都盲目參加,馬文才是其中之一,而且被送到普洱去受訓一個月,回來後就在岩帥卡瓦自衛隊擔任政委職務。由於土共勢力一天比一天膨脹,民間反政府反國民黨的聲浪像澎湃的怒潮,嚇走了附近各縣的縣長,雲南省政府派住保山綏靖公署的余建勳,雖然也在西南十三縣設立了四個行政專署,但因缺乏支援無能對付瘋狂咆哮的土共,掌握不住動盪不安的時局,在共革盟橫行叛亂之下,西南二十幾個縣份陷入無政府狀態,接著盧漢變節投匪的消息傳來,這是雲南歷史上的黑暗時代,雲南人可悲可恥的年頭,時間是卅八年。
這一年阿芳的女兒馬燕芬已經五歲,跟著她的父母追逐動亂的時局,一波又一波的變化,一天比一天的緊張,將來要有什麼結局誰也無法預料,這種風大順風,雨大順雨的日子只有過一天算一天。直到卅九年秋天,從天邊傳來一個天大的好消息,李彌將軍已到香港,得到美國人的支持籌備兵馬要回雲南,果然沒有多久,李彌將軍的反共大軍真是由緬甸衝入滇邊,連續攻克車里、南喬、雙江、耿馬、淡源、瀾滄各縣,最後在岩帥與匪軍大戰獲勝之後退回滇緬邊區猛撒基地。岩帥卡瓦自衛隊全部投靠接受整編,不幸,馬文才在作戰中失踪了,尤其可憐的是阿芳在戰亂中同她丈夫離散以後,身邊一無所有,背看她的女兒帶著她的母親,跟著南下的部隊一路到了猛撒,又轉移到猛漢,這裏是緬甸泰國的邊界地,就是所謂「金三角」的馬幫煙班集結點。自從游擊隊來了以後市場更為熱鬧,阿芳母女就在街上賣醃菜豆鼓縫布鞋打草鞋維持生活,由於緬軍的妝機常來騷擾,游擊隊加緊設防,有時也用機槍向低空的飛機射擊,引起緬軍掃射及轟炸因此戰爭的氣氛又再度緊張,三個女人在這樣兵荒馬亂之中討生活,意外的事件隨時會發生,不知什麼時候又要逃難,安全問題十分躭憂,阿芳的母親憑她遭難的越歷和結婚的經驗,她勸阿芳再嫁一個丈夫,最好是當兵的,如果有緊急行動有個依靠。
常來阿芳家走動獻殷勤,也為她推銷不少布鞋草鞋的納科長,心裏早有娶阿芳的打算,這樣一來一拍即合,只是游擊隊有三大禁令:不准結婚,不准擾民,不抽鴉片,如敢故違軍法從事。納科長不敢宣佈結婚。只能私下同居,名譽上又拜阿芳的母親為乾媽,沾上一點親戚關係。
一直到猛漢作戰,游擊隊傷亡很重,好多近親的年青朋友如何以康、何文學、何祖旺、楊中煜、楊國炳等多人都不幸在這次最後與緬軍大決戰中陣亡失散,納科長也在這場大戰中失踪了。大難來時,阿芳一家要依靠的人還是靠不著,游擊隊向泰國北部的緬屬江拉埧轉進,阿芳母女三人又跟隨大批的難民進入泰北山區,這時是民國四十五年,阿芳的女兒馬燕芬已有十三歲,雖然在風雨中出生,在苦難中成長,而天生的美人胎子,仍是越來越漂亮,現在已是婷婷玉立如花似蜜人見人愛。
在泰北難民區,初來那幾年生活十分清苦,每家都是開山挖地,耕種早谷、洋芋、荔枝、茶葉為生,阿芳家住的萬養難民村就在馬看山下皇家公園的傍邊,每年泰國皇帝上山來公園避暑,都帶不少的皇親國戚來休閑。有一天,一皇家的近親×老爺來看萬養的難民,所謂的千個屠夫一雙眼,在歡迎的人羣中,就發現馬燕芬這個天仙女,一定要收為他的乾女兒。以阿芳這樣一個多災多難苦命無依的難民,一旦遇上皇親要同她做親家,那真是磕頭碰著天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就一口氣答應了。
燕芬做了皇親以後,安定了阿芳一家人多年逃難受傷的靈魂,改善了一些較好的生活,值得一提的就是因為燕芬的媽住在萬養,皇家對這個村特別優待,給裝設電燈開了車路,全村的人沾了不少的光,萬養是現在泰北廿多個難民村中發展最快,較為富有的漢人村莊。
近幾年來,泰北的漢人都在傳說阿芳的故事,都說她命大,都誇她命好,實在的,阿芳不但有好命而且還有好本領,以她三十多歲虎狼之年進入泰國,把女兒安排以後,她個人為了要發展一番事業,也想要找一個合作的伙伴,所謂無巧不成書,在一個巧妙的聚遇,阿芳碰上一個有錢有勢的游擊英雄,也打算要立即成家之業接上後代的香火,燒火遇到送柴人,經過很短的時間的勾通,兩人就很快的結合在一起,這個幸運的英雄就是游擊隊的一個師長,阿芳的第三任丈夫蘇老鄉。
提到蘇老鄉,多數人都知道,自從阿芳與他配合以後的卅多年,在泰國山區種了六畝地的荔枝,十畝地的茶葉,每一年單是這兩筆收入就在五百萬銖泰幣以上,還有在萬養開設的土產供銷站,在清邁開設的食品加工廠及曼谷的門市部,再加上三個地方的別墅,他家全家財產,初步估計約在一億泰銖以上了。尤其使蘇老鄉最稱心如意的,是阿芳還為他生了五個寶貝兒子,每個都健康活潑聰明能幹,不但接上蘇家後代的香火,也接下他家興盛的事業,還補充了泰北難民區自衛武力的兵源。
回頭看到他家餵養在果園、茶地、工廠、別墅的廿多隻大狼犬,看守著他家的安全,看管看他家的財富,看護看他家的發展。蘇老鄉最後還有一個唯一的希望,就是有一天能回到雲南的老家。
【本文收錄於《雲南文獻》第十六期;民國75年12月25日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