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由大陸來
作者/楊光宇
一九八八年海峽兩岸門戶開放以後,很多老兵由台灣回大陸各省老家來探親,我的祖父是其中之一,也在一九八九年的二月,由台灣回到了雲南省雙江縣猛庫鎮東來村的老家,四十年與家人分離。一旦見面如同隔世,多少親戚朋友都異口同聲的說;祖父就像從天上掉下來。是的,祖父是乘飛機回家,當然是由天上降下來的。
祖父回來了,他帶給我們全家無限的歡笑,帶給我們珍貴的安慰和幸福,那年我們家過了一個美滿歡樂的春節,也是我們家自從解放以後,首先見到的第一個美麗的春天,尤其是我的老祖母,更是萬分的高興和喜悅,四十年的苦等,四十年的煎熬,四十年的希望,她終於等到了、團圓了。
回想祖父離家後的那段苦日子,所有的房屋田地財產全部被沒收了,我們全家人掃地出門,住的是新搭的草棚,吃的是山茆野菜,穿的是補了又補的破衣,病了就只有死,不但如此,家裡剩下的大人還要抓去鬥爭和公審,老祖太被鬥死了,老祖母是打不死活下來的,現在是一個駝背的老人;我父親,因為是地主是逃亡家屬是反動家屬,受不了太多的歧視和折磨,氣成了精神病患。就在這個時候,全家是痛苦血淚交織的年頭,毛澤東突然死了,鄧小平上台掌大權,指責共黨政策錯誤,立即清除四人幫,提出四個現代化,廢除人民公社,實施分田到戶,包產到家。我們分到六畝不好的山地旱田,雖然一年的收成還是吃不飽,但比過去長年見不到米是好得太多了,尤其人民政府接著提出優待三胞──台灣同胞、港澳同胞、海外僑胞的政策,大陸在台家屬,無條件退還住屋,我們家才從山野的茅棚又搬回以前老家的瓦房。更感謝祖父第二次帶著台灣祖母回來過年,我們全家人都戴上手錶戒指,穿上各種有花的衣服,只可惜鄉下還沒有電,祖父帶回來的彩視不能看,最遺憾傷心的是,大陸的祖母不幸又去世了,我們一家人忍淚過新年再帶領祖父去拜墳,燒香磕頭的時候,祖父朝看那荒郊古墓在禱告:妳結束一生的痛苦,妳含著笑離開了這個多難的世界,妳沒有死,妳永遠活在我們全家人的心中,妳安息吧、安息吧!這時祖父的老淚從臉上滴下來,我們大家也禁不住哀傷,一齊放聲大哭了。
人生如夢,我們經歷過風雨的四十年,血淚的四十年,悲慘的四十年,今天是走進歡樂的四十年,更料想不到我的祖父要把我帶進另一個安樂的環境,另一個美麗的天空。隨看祖父回台的腳步,我丟下雙江的老家,丟下想念的家人,丟下猛庫第一中學,丟下卅八玨的學友,九○年四月八日我同父親由昆明坐了兩天一夜的硬座火車到了廣州,住在一家相當豪華的大旅社,早有香港來接運我的人在等待。十一日的早上父親含淚把我送到廣州火車站,在汽笛尖畔聲中,揮手離開父親,由深圳出境,下午就到了香港九龍油麻地喜悅賓館,這裡已住著十多位像我年紀的小朋友,都是要到台灣去依親,其中有一個江西的吳惠芳和雲南保山的李英、李莉姊妹二人,我們雖然是初次相識,但因為都是「天涯流落人」,很快就相熟親熱起來,早晚進出形影不離。由台灣南北旅行社派來帶我們的范先生告訴我們,入台手續還在辦理,不久即可去台灣,請大家千萬不要隨便上街亂跑,被警察抓到會有麻煩。所以我們成天躲在賓館裡,就像一群小犯人。所幸我的祖父,善於交友,到處都有他的熟人,第三天就有香港教會何牧師馬老師,針灸醫師趙雲安叔叔先後來看顧我們,帶我上街或遊覽風景,還買了衣服書刊送給我,我很驕傲我有一個慈祥偉大的祖父。
難挨的廿天過去了,比我先的人多數也走了,五月八日終於有了好消息,在一個年輕阿姨的帶領下,我一個人跟著她由香港啓德機場飛往台灣,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坐飛機,那種飛在空中飄飄然的感覺,我好像是夢中的小天使,只是還設坐得過癮,一小時多的飛行,飛機已降落在桃園中正機場,我背著由家鄉帶來的幾小包茶葉,隨著下機的人潮走進入境大廳,早有祖父祖母叔叔等多人在迎接了。台灣,可愛的台灣,多少人想念你,多少人喜歡你,多少人仰慕你,今天,我已經投入你的懷抱。
來到台灣的家,一切設備及生活享受,比大陸老家是好上幾十倍,這裡唯一的缺點,就是東西太貴了,以這裡的小菜來說,都是幾十元一斤,比起大陸同樣的青菜只是幾角幾分而已,其超過部分又何止幾十倍。有一天,我同奶奶上街去買菜,奶奶知道我愛吃辣椒,就買十元一堆的一堆,我數一數只有三寸長的八小根,每個合台幣一元二角五分,在我來說,真是天下奇譚,嚇死人了。比起以前我在大陸老家上學的時候,拿一角錢可以買到一斤西瓜,兩個人分著吃,要五分錢郵票發一封信都捨不得,今天看到台灣用錢就像撒沙子一樣,不禁又使我想到台灣什麼都好,就是東西太貴,反過來說,大陸上什麼都不好,東西便宜卻是最好,我很高興大陸老家什麼都落後,只有東西便宜比台灣進步很多,這樣說,雖然是自作安慰的心理,可是老家的人民,又為何那麼貧窮困苦,始終是一個解不開的結,我只有聽聽祖父的解釋,他說:有錢不怕東西貴,無錢即使東西再便宜,還是沒有你的份,台灣經濟發達,是高收入高消費的社會,李登輝總統一個月的薪餉是六十九萬八千元,副總統五十一一萬二千五百元,各院長十七萬六千七百二十元,一個水泥工一天的工資是一千五百元,一個普通工人每月底薪也是一萬元。如果與大陸上相比,鄧小平的月薪多少我是不知道,以我知道的雙江縣長的月薪是三百七十元,一個老師月薪一百五十元,一個可憐的苦工每天的工資只是二元,這樣一比,大陸與台灣真是兩個大不相同的世界,這下我明白了。
時間過得很快,我來台灣上學已經一年多,在這一年多的當中,我覺得台灣真正好,民主自由人人笑,洋房汽車家家好,只可惜報紙打開嚇一跳,電視新聞更胡鬧──比如說,立法院開會每次都有人爭吵,都有人打架,有人潑水,有人放火,有人爬桌子,有人打主席,這種粗俗的動作,好像野蠻了一點,論理來說,立法委員連自己都不守法,他還月什麼資格為國家立法,中華民國的最高民意機關是如此地不爭氣,又拿什麼去「反攻大陸」!去「統一中國」!比如說,報紙上那些千奇百怪作奸犯科、強擦殺人、強姦幼女、擄人勒索、買賣人口,滿紙血淚,刀光劍影,再加上那些反對集團異議分子,犯了國法,就說是「政治迫害」不服裁處,反對起訴使用暴力,遊行示威,政府官員常被羞辱,警察人員常常挨打,公權力受到相當的考驗,如此這些就是今日台灣可嘆的一面、悲觀的一面、醜惡的一面,我千萬設有想到,這些事情會發生在美麗的台灣,可愛的台灣,金色的台灣,景仰的台灣!
民國八十年十月十日國慶節於桃園龍岡
【本文收錄於《雲南文獻》第21期;民國80年12月25日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