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古怪茶
作者/王壯為
題中古怪二字並非連用作為一詞,而是分用。「古」是時間古老,「怪」是事不平常,可稱怪異。都是筆者生平經歷之一部份,覺得也頗值得把它們記敘下來。
聯副有關喝茶的文章,刊載得已不為少,或考史實,或記品種,或述種種,或道品飲境界,各有妙處,看來令人趣味盎然,津生舌本。(喝好茶有一句話叫做「甘生舌本」,有經驗的人不難體會得到。但看描述喝好茶的文章,並不像真喝好茶,而舌處硬是有津液出,其實也就是出口水,故謂之津生舌本)。其中尤其唐魯孫先生的一篇,記述他所喝過的三次好茶,叫人看從實在過癮。因而使我想起我所喝過的古茶怪茶,似乎不無記述的價值。
前故宮博物院副院長數年前即巳屆齡退休的莊尚嚴先生,字慕陵,熟人都稱他莊慕老,是一位好事好古的先生。他家「洞天山堂」藏有或者是世界上最古的茶──普洱茶膏,其來歷够得上「不凡」二字。原來慕老早年自北大畢業以後便入當時剛剛成立不久的故宮博物院服務。博物院成立之初,並不穩定,因為當時的政局也是動盪不定的。有時候政府財政拮据,欠公務員的薪水若干月,故宮博物院也常常鬧經費困難,所以曾有出售清宮倉庫舊存無關藝術古物物品之舉。據慕老說,當時出售的東西有皮貨、紬緞、藥材、茶、酒等。前三種我沒大興趣,後一種對之很有興趣,據說不止中國酒,還有許多外國酒。這些酒實在很誘惑人,不過很可惜沒有聽到進一步的詳細敘述。
關於茶大部份是普洱茶。普洱茶都是作成一大團而中間凹下,有如一個扁的石臼,(宋時所謂團者是也)大致五斤一個還有更重的。唐先生所說大藏書家傅沅叔所飲用的核桃似的一塊,便是從大團搧剩下的一部份。唐先生又說傅藏之普洱。「原先有海盌大小」,也正是五斤左右的樣子。慕老當時買了一盒茶膏,其後南北播遷,入黔入川,渡海來臺,都隨身携帶,並不時遇到有痰氣的人(吾鄉對於某些事物有特癖的人謂之有痰氣)拿出一塊煮來大家欣賞。但到現在,完整的只存有一餅,成為「洞天山堂」的一寶,並在黃錦盒內題字說收藏此物已經五六十年了。因為這種古茶最晚也是乾隆時代的東西,距今少也有兩百年,應當算是一種古物標本,故有詳述的必要。錦盒附有木板刻印的黃綾仿單(說明書),內容說:
「普洱茶膏,能治百病。如腹漲受寒,薑湯發散出汗即愈。口破喉顙受熱疼痛,用五分噙口過夜即愈。受暑擦破皮血者,搽研敷之即愈」。
照他說的是內服、口含、外敷皆可,真是全能。
茶膏本身作委角方形餅狀,大不過寸許,厚不及二分。面上花紋,中間壽字,四蝠繞之,色黝黑。如果不說明,雖然是博物專家,敢說絕對叫不出它的名字來。
我第一次喝這茶的地方也很有意思。是在江兆申兄(現任故宮博物院書畫處長)家裡。他住在外雙溪故宮宿舍最後一排靠山腳處,出後門便須登山,他的廚房兩面是石壁,也可以說把山岩置之廚內,真妙得很,我便是在這種環境裡喝這種古茶的。
普洱茶本來要緩火煮,這種茶膏似乎用開水沖便可以,但慕老還是用一陶銚在炭火上煮了幾滾。斟入盃中,色如血魄(虎魄之色更深者),味道和一般幾十年的普洱相近,而更加醇遠。捧著茶甌啜這種茶可以產生一種將人帶到古遠的境界,這是喝別種茶所沒有的。普洱本是屬於濃釅的一種,而這種茶望之濃重而意味澹永,我記得司空圖詩品中有兩句話──神出古異,淡不可收,最適合於形容這種茶品了。以上是關於古茶的部份。
至於怪茶是我在抗日戰爭時期在滇、緬、印邊區接近野人山的地帶一家較熟的野人家中喝到的。抗戰後期我國派軍隊入緬甸與英國軍隊和日軍作戰,英軍迅速的向西撤退至印度,我軍向北轉進,一部份自片馬經高黎貢山撒回滇北,一部份在密支那以西向北轉入野人山區。我是參加後者行軍的一個,初時還沿著河流走,離出產寶石的孟緩不遠,此地有半熟的人家,還可以找得到嚮導,這種緬甸北部近乎野人的土著,衣著簡單,身手矯健,隨身一把緬刀,一件緬袋,斬棘披荊,跳躍如猿猴。那一天,他先帶著我們,乘獨木舟,沿溯一條湍急溪流而上。在險巖轉彎處,須將篙插入預鑿在巖石上的石穴中逆撐,一方由坐著的人靠左舷用手將舟身撐開纔能轉折向前進行。在這種以人力與天險鬥爭的辛苦奮鬥以後不久,天將薄暮,終於到達了一幢野人的家屋。在未到人家以前,嚮導順手以緬刀砍了一節寸徑左右的青竹拿在手中。到了人家以後,也沒注意他把竹段放在何處,然後大家吃些乾糧,餐後圍著火阬坐下,這一帶半野土人的住屋,其構造都是將木料豎起,然後在約七六尺高處鋪架木版,相當於我們的地板,然後用竹荻之類圍隔房間數間,其進門一大間為公共活動之所。地板中間有一方形火阬,大約三尺見方,有如一個方形大火盆,盆上四五尺平懸方形木排一具。阬內以木柴生火,火焰及烟煤,直燻木排,排上的東西可以受到燻烤,是一種很好的加熱烘乾的設置。家人在一天勞動後,晚上便圍在火阬四周休息談笑。然後便在火阬四周地板或篾席上睡眠。
那一天我們這些客人也圍火休息,這時那個嚮導從他的緬袋中摸出一撮黑色乾葉,將之放入方纔所砍的青竹筒中,竹節向下,注以清水,他又用一片大樹葉蒙在管口,紮以籐蔓,將竹管插入火堆中。竹是青竹,下面有節,裡面有水,所以並不怕火燒,過了片刻,聽到劈剝之聲,竹面燒焦。他便把竹管提起,打開覆葉,一股茶香,衝入鼻孔,原來這裡面竟是煮的茶。他還以隨身的搪瓷漱口盂,倒出來分享同行的人。我也得以嘗飲兩口,濃厚香醇,別有一種風味。據我的經驗,新竹葉本來可以泡飲,有清淡香味,這種野人竹筒茶大約煮時混有青竹管內的津液,所以有一種特別的香味。在野人山麓由半野人烹煮,實在可謂有十足的野趣了。
另一種怪茶是在廣州嘗到的,抗戰勝利後我到了廣州,初履嶺南,平時所讀書籍中紀載的一些事,都想找找對證。什麼蘇東坡日啖三百顆的荔枝呀,什麼嶺南方物略所記的人面子呀(一種極酸的小果子,作醬極鮮美)。都一一認證,深感興趣。其時我有一位熟朋友在海南島任警備團長,我這書呆子因為平時看筆記說伽楠香出自海南,便託他在海南島尋訪,希望還有什麼別的特產。其實筆記中所謂海南,乃是泛指中南半島及南洋群島,並不是專指瓊州島,這自不在話下。但不久,海南島的郵件來了,一塊伽楠香,據說是從琼山縣藥鋪裡買的(使我覺得很不好意思)。另一種真可以說是特產──五指山黎人的茶葉,名一葉茶。他給我寄來了五片葉子,附函說明,每次沖泡只能用一片,不可多用。葉子的形狀,長尖葉綠有尖齒,的確是茶葉。不過其大如小兒巴掌,據云能消食清火,山中黎人很重視它。我用蓋碗泡了一片葉子,茶水微現淡淡黃色,其味微苦而冽,微香而清,似乎真有漱齒搜腸之功,飲後腹中小嗚,這大概是它的消食之功。我因為此茶只有五片,一共只泡過兩次。以後便沒有再喝它,但一直對它抱有一種敬重珍惜之心。
喝茶這件事,泡的方法似乎比煮的方法為進步,但也似乎不應一概而論。如較生之茶絕不能煮,而如普洱之類又非煮不可。但是像日本現在的茶道,據說乃是傳自我國唐代的治茶方法。我曾三次參加等級不同的茶道,他們的方法,既非煮,也非泡,他們只是在溫水中撒下綠色的茶葉末,也不等它泡開,便將這些葉末連同溫水,將碗轉四個方向分四次吞下去。我極懷疑唐人飲茶不是這種辦法,這不能算是喝怪茶,而應算是怪法喝茶了。
還有一件事附帶在此一提,凡嗜茶的人恐怕都會碰到這個問題,即茶葉的品格最高的也不過是那麼高,而喝茶的人的嘴頭兒卻總是向上長,結果頂好的茶喝久了也便覺得沒那麼好了,當然次一等的就更不用提了。到這時,應當怎麼辦?這的確是一個問題,有人的答覆是:唯一的辦法,是從壞的茶葉再往上喝,你說這個辦法怎麼樣?(轉載六三、九、一三聯副)
【本文收錄於《雲南文獻》第五期;民國64年12月25日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