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H」影片與馬晉三先生

李士非 

一九九八年四月五日,清明節,我和妻子以及兒子兒媳與他們的幾位朋友,一行九人,披著漫天的櫻花雨,到日本琦玉縣武藏野陵園,為兩個多月前去逝的馬晉三先生掃墓。先生生於一九○二年,算得上是世紀老人了。

馬老是兒子李纓的忘年之交,兒子與兒媳張怡在東京結婚時,雙方家長都不在身邊,是他以長者的身份主持了婚禮,並在他開設的四川飯店設筵招待客人。兒子多次懷著尊敬和感激的心情談起他,使我們想見他一面。不料去年春節剛過,日本駐廣州領事館通知我們去拿簽証的時候,東京傳來了馬老去逝的消息。我心中真像失去一位親人一樣難過。到達東京一週便是清明,當然要去墓地看望馬老。

人生無常,馬老在人生的邊緣不能多等兩個多月,匆匆而去,使我無緣相會。站在他的墓前,聽著他的年青朋友們懷念的話語,我在心裡許了一個願,馬老啊,我一定以詩祭你。

馬老出身於雲南講武堂,父親是講武堂教官,曾是青年朱德的老師。他十八歲赴日本留學,在士官學校學工兵。一九二四年學成歸國,拒絕了軍閥的高薪聘請,就任孫中山大本營參謀。一九二四年任黃埔軍校教官,成為周恩來的好友。北伐中是能征善戰的團長,抗戰時為工兵司令,戰後任交通部政務次長,一九四九年從廣州撤退時是交通部代理部長。當時有同僚勸他把交通部的銀行存款帶往香港,他說:「這些錢應當留給老百姓」。兩袖清風到了香港。一九五○年交通部屬下兩航(民航公司與中航公司)在香港宣佈起義,蔣介石遷怒於他,當然他不去台灣了。待到一九五三年周恩來傳話,建議他去日本。我們在撫順關著大批日本戰犯,已決定一個不殺,判刑後分批特赦放還,很需要有人繼續做這些人的工作,馬晉三是最適當的人選。這是民族大義,馬晉三欣然赴日,開飯店,教書法,開始了他後半生的有意義的生活。一去是十多年,渡過了人生的秋季和嚴冬。有人勸他加入日本國籍,他說:「想當日本人早就當了漢奸,何必抗戰八年!」他不喜歡這個國家,說這裡「花無正香,曲無正調,食無正味,人無正氣」,然而他已深深地融入了這個社會,離不開了,有兒女在美國,他不去美國,有故舊在台灣,他不去台灣,他只能在日本渡過晚年。大兒子死在日本,他親自挑選了武藏野這塊墓地安葬了兒子,不久夫人去世也安葬於此。這裡也成了他自己的最後歸宿之地。這也許是人生的一種無奈吧。

一九七五年周恩來病重手術之後,他專程到北京探望過,兩個闊別近半個世紀的老友見面,兩雙瘦骨嶙峋的大手相握,千言萬語都在不言中。朱德和葉劍英也分別會見了他。

一九九一年,他年滿八十九周歲時寫了一首七律《九旬初度》:「俯仰乾坤萬象秋/滄桑歷劫又添籌/風雲變幻皆蒼狗/人物升沉類沐猴/鐵馬關山真一夢/金貂顯貴恥目儔/窮堅老壯家聲在/獨抱遺經百尺樓」。他晚年皈依基督教,每飯必做禱告,詩中的「遺經」便是指道德經與聖經。他還用七言古詩寫聖經故事,積有百餘首。這首《九旬初度》,他用鋼筆寫在李纓的筆記本上。

中國改革開放以來,赴日留學的青年日漸增多,其中有些人自然集中在他的周圍,對他寂寞的晚年是很大的安慰。夫人去世後,他三十年不曾再娶,連保母也不請,堅持獨立生活。

感謝馬老對我兒子李纓的信任,允許李纓手持攝影機進入他的生活,時而在家中,時而在電車上,時而在其他公共場合,把他的生活真實地拍攝下來。記錄得非常真切感人。馬老死後,六十多小時的影片資料經過剪輯,濃縮成二個小時的電影《2H》。這部電影在剛剛結束的第四十九屆柏林電影節上,被認為「以革命性的美學凝視生與死」而受到高度評價,獲「亞洲最佳電影獎」。

我回國後,實現在馬老墓前許下的心願,寫了獻給馬老的長詩《櫻花祭》,已把手稿帶去東京,要兒子兒媳在今年的清明節敬獻於馬老墓前。馬老地下有知,得到電影獲獎的消息和看到我的樸素而真誠的詩句,一定會含笑於櫻花樹下。


(本文收錄於《雲南文獻》第30期;民國89年12月25日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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