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而學之的心路歷程
作者/李道顯
前言
民國六十二年八月二十二日,通過教育部的論文口試之後,終於獲得了中華民國的第七十四個國家博士。第二天的上午,大家長「伯英老」宗黃先生,特地打電話到舍下祝賀嘉勉。並囑我把艱苦的學習歷程,寫成一篇報導性的文章,以便在「地方自治月刊」上發表。他說:「我們雲南同鄉子弟,在國內外獲博士學位的不多,像你這樣自小離家獨自奮鬥,全憑苦讀去爭取公費,而獲致殊榮的更是難得,所以你的奮鬥歷程,正可作為一般青年學習參考的榜樣。」我除了默默點頭之外,並問他何時交稿?伯老說:「隨時都可以。」心想:「既然隨時都可以,自然不必急著撰寫了。」就這樣的一念之差,一拖就是二十多年過去了。如今伯老屍骨已寒,而我已蹦「耳順」之年,轉眼即將退休了。每一想到尚未交稿之事,就感到羞愧莫名。最近由雲南同鄉會,索得「雲南文獻」十餘期。其中有弔念伯英老及張蒓漚鄉長,並陳述其豐功偉績的文章甚多,逐一讀之,更覺感愧良深。我與二老,除了「人不親土親」的鄉土關係之外,並無深厚的淵源關係可言。只因我於民國五十三年獲碩士學位後,一面在文化學院執教,一面兼「中國一周」總編輯,得有機會登門造訪,並撰文報導二位黨國元老,一生為國為民的彪炳事蹟。也就因此關係,當我五十七年結婚之時,蒓漚老竟然以監察院副院長之尊,慨然應允為我擔任證婚人;伯英老亦以同宗家長的身分擔任主婚人。
翌年八月,二老復合力推薦我報考文化大學文學研究所博士班攻讀,經過四年的鑽研,卒於六十二年八月,以「杜甫詩史研究」一文,通過國家文學博士論文口試。二位鄉先輩的大恩大德,真令我沒齒難忘。伯英老一生秉承 國父遺教,除致力於地方自治的推行和研究之外,並曾創辦自由中學,希望從教育著手,早日實現三民主義的理想。他老人家所以要我把求學的艱苦歷程,寫文章濺表的原因,無非是希望對年輕的讀書人,多少有些鼓勵作用,可謂用心良苦。今天我才提筆來寫,在時間上是晚了二十多年;但「亡羊補牢,猶未晚也!」如果今天仍然不寫,那就罪大罪極了。茲分小學時代,中學時代,大學時代,中學教員,考研究所,大學講師,進修博士,良禽擇木而居等八個段落敘述之。
壹、小學時代
㈠蒙昧無知 我出生於雲南牟定縣天台鎮食舊村。我們的祖先,相傳是由南京應天府,大壩柳樹灣,於明朝初年,隨平南大將軍傅友德遠征雲南,逮戰事平定後,就在上址落籍。祖先世代以務農為業。我排行老二,下面還有兩個弟弟和一個妹妹;但卻比我小十幾歲。當時家裡的計畫是:儘量供大哥道彰讀書,至於我呢?打算供我小學畢業後,就留在家裡種田,或者是學一門手藝以謀生。少不更事的我,偏偏只愛放牛而不愛讀書。在學校裡喜歡和同學打架,常挨老師鞭打,因而視上學為畏途。初小畢業之後,要上高小需經入學考試,而我竟然「名落孫山」,榜上無名。正好做銅匠的三叔,急需招收一個徒弟,作他的助手。母親認為機會難得,要我拜三叔為師,跟他學習銅匠的手藝。本來一切都安排定了;但在整裝待發之際,三叔卻臨時變卦。他另外找了一個外號叫「小狗子」的徒弟,取代我的位置。只說「小狗子」有出門作生意的經驗,而我還沒有出過門。母親為這件事情大發脾氣,痛罵三叔見利忘義,親疏不分。殊不知「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如果當時我跟三叔學了手藝,一輩子就要與破銅爛鐵為伍,那就再也沒有翻身的機會了。可是蒙昧無知的我,怎會想到那麼多呢?這一切的一切,似乎冥冥中自有安排。
㈡突然開竅 高小沒考上,學藝也不成,只好厚著臉皮再讀一次國小四年級,做一個人人看不起的留級生;但就在這時候出現了轉機,我的心智突然開竅了。我知道書讀不好是羞恥的事情;我不希望別人看不起我,我開始發憤讀書,要為自己爭一口氣。結果我竟然像脫胎換骨一樣,從最後一名一躍而為全班第一;並且從初小畢業到高小畢業,始終是「獨占鼇頭。」我所讀的天台鎮中心國民小學,是北區八鄉鎮唯一高等小學,也就是北區的最高學府。能夠讀高等小學已不容易,每年都考第一更是無上的光榮。在鄉親父老的眼中,簡直就是光宗耀祖的大事。
㈢中途失學 雖然學業成績「獨占鼇頭」,但並不能改變殘酷的現實。祖父母先後去世;父親與母親不和,棄家遠走他鄉,音訊全無;弟妹尚在襁褓之中,嗷嗷待哺;大哥還在昆明讀書,正需要家裡的支援;家庭的內外,全靠母親一人支撐。在此情況之下,我豈能置身事外,不伸援手?因此高小畢業之後,我無法再讀初中,只好留在家裡幫忙母親撐持家務。當時雖然只有十三、四歲,但身體健壯有力,作起事來,儼然像小大人一樣。為了開闢財源,便買了一匹騾子,與族叔發有趕馬作生意。像如到鄰縣姚安馱運糧食回牟定販賣;替一平浪製鹽廠馱運米糧;為縣市公所運送公糧至楚雄等。雖然所得有限,但對家庭的苛捐雜稅及一切開支,可謂不無小補。也就因為我的投入,使家人度過了艱苦歲月,未曾受到飢寒之累,大哥道彰,也因此順利完成了同濟大學附設高工的學業。這就我失學兩年,為家庭犧牲奉獻的代價。
貳、中學時代
㈠黑暗中的曙光 民國三十三年,對日抗戰已近尾聲。日本鬼子敗像畢露;但仍想孤注一擲,以作困獸之鬥,故先後攻陷騰衝,保山等地。作為西南門戶的昆明也宣告吃緊。中央政府為了確保西南,贏取最後的勝利,只有加強兵源的徵補。地方政府在上級的催逼之下,連十六、七歲的男孩子也被徵調入營。我若繼續留在家鄉,隨時都有被抓去當兵的可能。為了避免小小年紀就被抓去作無謂的犧牲,唯一的辦法就是到昆明去讀書。因為在校就讀的學生,依法可以緩徵。母親雖然捨不得讓我離家,但為了我的安全設想,也就答應讓我到昆明讀書了,因此,我才有重新背起書包,走進學堂的機會。這是我一生最重要的轉捩點,如今回想起來,除了要感謝母親深明大義的愛心之外,還要感謝大哥道彰的大力支持。大哥自從同濟高工畢業後,已經在中央儀器製造廠工作有年,可以就近照顧我,不然,一個人生地不熟的鄉下小孩,根本不可能遠離家鄉,到大都市去讀書。
㈡投考中山中學 要讀書就要有經濟來源;但家裡在失去了我這個生力軍之後,除了不動產之外,已無財源可言。大哥在工廠裡作個小職員收入有限,昂貴的學費是支付不起的。唯一的辦法是投考公費學校,因為公費學校既可免交學雜費,而且供吃供住,不必花錢。所以我就抱著「破釜沉舟」的精神,只報考國立西南中山中學。也許因為是公費學校的緣故,報考者竟有一千多人,而招收的學生只有一班,在粥少僧多的情況下,競爭當然非常激烈。我雖然失學了兩人,以前讀過的小學課程大都忘記了;但因小學的根底打得不錯,只要認真複習幾遍,就可以恢復記憶了。結果不僅幸運取錄,而且還名列前矛呢!這是我從窮鄉僻壤中脫穎而出的第一場勝仗。
㈢轉考空軍幼校 就在對日抗戰結束的前夕,日本飛機還不時地飛到大後方作騷擾性的疲勞轟炸。每次被炸後的傷亡慘狀,令人不忍卒睹。有次國文老師談到重慶大轟炸的慘劇時,我義憤填膺地站起來問道:「老師!日本飛機來轟炸的時候,我們的飛機為什麼不起飛攔擊?」老師和諧地說:「並不是我們的飛機不抵抗,而是因為我們的飛機無論數量和性能都無法和敵人抗衡;同時因為我們中國人的體格不太好,幾百人中還挑選不出一個合格的飛行員。所以航空委員會於民國二十九年創辦了空軍幼年學校,目的就是要從小培植優秀的飛行員,以便將來負起保國衛民的責任。你們現在正是十三、四歲的年齡,身體好的伺學,不妨去試一試!」聽了老師的這番話以後,班上就有十多人躍躍欲試。課餘之暇,大家談論的話題,多半是關於空軍英雄高志航,閻海文的事蹟。第二年的春末夏初,空軍幼年學校在全國十大都市同時招生。昆明考區有兩千多人報名,經過嚴格的體檢之後,初試錄取八十餘人,再經筆試的淘汰,最後錄取了四十人,我也順利錄取了。這時母親因為我們兄弟的兵役問題,被縣政府拘押在看守所中,要我們兩兄弟立刻回鄉辦理緩徵手續,否則就要受妨礙兵役的嚴重處分。幸好空軍幼年學校已經放榜,於是我便向招生辦事處取得「視同現役軍人」的入學許可證明急速回家,才把母親從看守所中釋放出來。我於斯時斯地投考空軍,一方面是為了達成保衛祖國領空的凌雲壯志;另一方面也解決了燃眉之急的兵役問題,可謂一舉兩得。
㈣雛鷹的搖籃 民國三十四年八月二十四,由昆明乘專機直飛成都,再轉乘汽車到灌縣的空軍幼年學校。就在入學的前夕,日本天皇向同盟國宣布投降,全國上下爆竹連天,通宵達旦,欣喜欲狂。當時的我,雖然也像大家一樣地欣喜,但對於為了雪恥復仇而進幼校的目標而言,多少有些「生不逢時」的遺憾。
空軍幼年學校的校址在四川灌縣的蒲陽鎮,那是一個山明水秀,風景極佳的好地方。前面是縱貫成都平原的蒲陽河(岷江支流),後面是山巒起伏的二峨媚。一千多個未來的空軍英雄,就在大自然的懷抱裡孕育成長,鍛鍊他們的羽翼。幼校的學制與普通中學一樣;前三年是初中,後三年是高中。所不同的是全部費用由國家負擔,吃的是高空伙食,每月比照下士官階發給薪餉,生活實施軍事管理,特別重視德、智、體、群、育、美的均衡發展,所以無形中為國家培養了許多音樂、繪畫、文學、雕刻、運動、科學方面的人才。我除了培養出愛好文學的興趣外,在運動方面,籃球、游泳和長跑,也成為我在課餘之暇所喜愛的運動項目。
「春去秋來,歲月如流。」轉瞬間已由初中升入高中。然而由於環境的單純,除了課本上的知識之外,可以說是一無所知,我沒有思想,也沒有人生的目標。唯一的念頭就是作個捍衛祖國領空的飛行員,其他的問題則未曾想過。
㈤難忘的一席話 一天的傍晚,我與幾個常在一塊交遊的雲南同鄉到蒲陽河邊散步。微風習習,拂面而過,無聲的流水,在夕陽餘輝的照映下發出粼粼波光,周遭的景物顯得格外的綺麗與寧謐。王凱打破了沉寂,慢條斯理地說道:「我覺得這兒的讀書環境雖然很好,但與外界幾乎完全隔絕,像生活在象牙塔裡一樣,成了被時代所遺忘的一群。因此我準備離開這兒,返回家鄉之後,另考其他學校。」「你說什麼?」像晴天霹靂,我簡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我想離開這兒,返家後另考其他學校!」王凱加重語氣重複一遍。「為什麼?」我愣住了。「不為什麼!」王凱冷冷地說:「我認為生長在這個大時代中,每個人都應該貢獻出自己的力量,為國家民族做些事情。」「難道當軍人不是報效國家嗎?」「當軍人固然是報效國家;但還有更重要的事情等著我們去作,譬如教育工作,如果一個國家的教育辦不好,其他任何問題都不用談了。」「那你想一輩子都作教員嗎?」王凱堅決地點點頭。「那有什麼意思?」我不屑地微微一笑。「為什麼沒有意思?」王凱有些動怒了。「假如我們的教育辦得好,政治就不會腐敗,貪官污吏也無自而生。」「你以為憑一個人的力量,就可以把社會風氣扭轉過來嗎?」我隨手撿起一塊石頭向蒲陽河中擲去,接著說道:「作教員的人就好比一塊石頭;時代的潮流就好比河中的流水,一個石子投下去就能擋住河水的奔流嗎?」我也不甘示弱地反擊。「誠然一個人的力量很小,但不能因為力量小就不去做。如果我一年教出十個好學生;十年就有一百個;假如他們也像我一樣;以一教十,以十教百地教下去,那麼百年之後的中國社會,就可以大大地改觀了。就像河中的流水,還不是由一點一滴的水匯集起來的嗎?」「你不過是作夢罷了!」「即使是夢,只要合理的就應該去追求,成功不必在我,可能在百年之後。無論如何,做總比不做要好,我們絕不能因為它是夢而不去做。」王凱滔滔不絕地侃侃而談。我也若有所悟地低下頭去。
這次的談話對我來說是極其重要的一課。一向從未想過的問題,開始在我腦海中浮現。然而我還是不贊成王凱的看法。我認為一個國家只要在軍事方面佔到優勢,自然而然地就會強盛起來。而空軍是最新最進步的兵種,在戰爭中有決定性的作用。所以我確信「至高無上是飛行」是不可或渝的至理名言。
㈥慘痛的教訓 自從徐州會戰失敗之後,國軍在「兵敗如山倒」的頹勢下急急敗退。眼看著整個大西南就要被共軍蓆捲了。於是作為「雛鷹搖籃」的空軍幼年學校,遂被迫隨政府遷台。經過這次大陸淪陷的慘痛教訓之後,使我對「航空救國」的確切信念,開始發生動搖;這時我才知道:軍力的強大,並不能決定國家的命運。不然的話,國民政府擁有號稱「五百萬」的強大三軍,為什麼還把大陸的錦繡河山丟了呢?學校遷台後,繼續上高中二年級的課程,這時我的想法和以前已經大不相同了:我發覺我所知道的太少,生活環境過於狹窄,我不了解人生的意義與目標。於是我開始關注周遭的事物,廣泛閱覽古今中外的文學名著,藉以拓展視野,增進人生社會的瞭解。又從報章雜誌的分析研究中,對於大陸上所以失敗的問題,獲得了一個最根本的結論,那就是因為教育失敗所致。這時我才不得不承認王凱所說的那些話是對的。可是王凱早已離校返鄉,去追求他的理想去了。曾經有一段時期,我也有從事教育的想法;但事實上卻是困難重重:因為我在台灣舉目無親,又無可以助我一臂之力的朋友,如果離開了空軍,不但無法繼續讀書,而且連生活都無法維持。不過聽說台北有個師範學校,裡面全部是公費,只要考進去以後,讀書,吃飯和住宿都不成問題。但如何能夠離開空軍,又如何能夠考進師範學院?這些都是遙不可及的夢想罷了!
參、大學時代
㈠飛行淘汰 空軍幼年學校的課業,經過漫長六年的修習,終於修業完成。再經過一連串的學科測驗及身體檢查,才正式進入空軍軍官學校學習飛行。中國空軍對飛行員的訓練,一向採取重質不重量的政策。因此淘汰率非常之高;平均三人之中,有兩人要被淘汰,只有一人能成為飛行員。我不知是幸或是不幸,正式學飛不到五小時,就糊里糊塗地被淘汰出局了。理由是:「學習的進度跟不上。」雖然當時有些悵然若失的遺憾!和美夢幻滅的悲哀。但轉念一想:這對我想要離開空軍去從事教育的理想,豈不是老天有意助我一臂之力,為我敞開了一道大門嗎?說也奇怪,台灣省立師範學院,正好在我被淘汰之後開始招生,這不是上天有意要成全我而作的安排嗎?可是話又說回來,我既沒有錢,又沒有準備功課的時間,我憑什麼去考師範學院?想到這些問題,我又不知如何是好了。
㈡報考師院 離開空軍官校之後,被送到潮州崁頂,暫住在專門為飛行淘汰學生設立的「收容所」裡。這時的我,除了身上僅有的新台幣二十元之外,可以說是一無所有。唯一的希望是報考師範學院。我和另外一位姓林的同學,向隊部請了假,申請到兩張火車免費票,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往台北報名去了。由屏東潮州到台北,是一段漫長的旅途,坐普通車要十二小時,來回必須三天,而我的全部財產只有二十元,除了十二元的報名費(當時台大的報名費是二十四元,師院的報名費是十二元)外,三天的旅費只有八元。所以肚子餓的時候,只好勒緊褲帶,咬緊牙關,忍飢受餓,不敢輕易擅動分文,直到餓得頭昏眼花,腳癱手軟的時候,才在最經濟的原則下,以一塊錢買一杯茶來喝。果然茶水下肚,既可解渴,又能充飢,可謂一舉兩得,精神立刻振奮多了。然而卻忙壞了負責沖開水的侍役。收茶資的時候,侍役頑皮地向我作了一個鬼臉,很不以為然地說:「兩個人喝一杯茶,才一塊錢,便易吧!」說得我啼笑皆非,不知如何回答是好。火車到了台北,已經是八點多了。這時我突然感到難於忍受的飢餓,一肚子的茶水在腸胃間咕嘟作響,冰涼的汗水濕透了衣衫,四肢像癱瘓了一樣,軟弱得寸步難移,算算從早上七點喝兩碗稀飯到現在,足足有十三個小時沒有吃東西了。在萬不得已的情形下,只好在附近的小食攤上,以兩塊錢買四個饅頭充飢,癱瘓了的身軀,才算恢復了活力。吃的問題解決了,急待辦理的是要到照相館去加洗照片,因為報名要繳交照片,而我身邊只有底片,必須要另行加洗;為了要加速沖洗,又被相館猛敲一筆,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但為了第二天早晨要去報名,除了忍氣吞聲之外,又有什麼辦法呢?照片洗好之後,住的問題又來了:住旅館嗎?沒有錢!寄住親友家嗎?卻又舉目無親!我們在大街小巷來回徘徊,始終找不到棲身之所,最後只好到人車站的候車室,與乞丐和流浪漢為伍,合衣睡了一夜。
㈢難兄難弟 第二天一早到台北和平東路師院校本部報名。報名費是十二元;但我一遍又一遍地檢視衣袋裡的鈔票,數來數去就只有十一元五角;也就是說:報名費還差五角。我急忙去找同道而來的林同學商量,要他無論如何要借我五角,否則一切的希望都幻滅了。他本能地用手把上衣口袋按住,說他除了報名費之外,也沒有剩下多餘的錢了。我以迅雷不及掩取之勢,以兩指伸入他的口袋,順勢夾出一張五角的鈔票,我說:「就這麼一張就夠了!」他氣急敗壞地嚷道:「錢都被你搜光了,那我們怎麼回去呢?」我說:「船到橋頭自然直,等報名之後再說!」
報名之後,我們兩個難兄難弟的身上,已經是一貧如洗了。正在茫茫然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突然出現了救星,那是一個徐姓同學的弟弟(因為他常到學校去找他哥哥而認識)我們急忙過去和他打招呼,緊緊抓住他的手,生怕他會跑了似的。他告訴我們他是來報名的;又問我們是否來報名。我開門見山地告訴他:我們的報名手續已辦好了,只是錢用光了,回不去,希望向他借點錢。他很慷慨地掏出了一張十元大鈔,問我們夠不夠,我們把鈔票接了過來,忙說:「夠了!夠了!」內心的興奮和感激,真是不可言喻。
㈣力爭上游 回到潮州的「收容所」,才開始準備入學考試的功課。說起來也荒唐:各科應考的科目,不僅要從頭開始準備,而且連高中的基本教科書都要向同學東拉西借。至於各科參考書籍,更是連見都沒有見過,準備工作更是困難。同時幼校六年的教育目標是培養優秀的飛行員,與準備升學的普通中學截然不同。雖然我曾經有過從事教育的念頭,但也只是想想而已,從未作過考大學的準備。進空軍官校學飛之後,根本沒有讀書的時間,再加上飛機場上隆隆的機聲,把原有的知識都忘得一乾二淨了。當時師範學院是單獨招生(民國四十二年才開始聯招),報考人數有六千多人,錄取人數為三百餘人,要想在百分之五的錄取比例下金榜題名,佔有一席之地,絕非輕而易舉之事。而我當時的處境是「只許成功而不許失敗。」故唯有勇往直前一途。因此我每天早上六點起床苦讀,直到晚上十二點才睡覺。凡是要考的科目,都把它提綱挈領地溫習一遍;即使是吃飯或上廁所的一分一秒,都加以適當的利用。有時因疲勞過度,不知不覺在書桌上睡著了;有時因為一道數學題算不出來,弄得頭昏腦脹,臉上火辣辣地發燒,整個腦袋像燒紅的烙鐵一樣;再加天氣炎熱如焚,室內通風不良,臭汗味令人窒息,這時的我,真是煩躁欲狂,很想放一把火,把所有的書籍都燒掉。可是煩躁發狂也於事無補,還是想法尋求因應之道為妙。於是我去洗個臉,把腦袋浸在水裡泡,然後把毛巾浸濕,包紮在頭上,結果,滾熱的頭臚,果然冷卻下來了,精神也振作起來了,就這樣,我每天苦讀十六小時,不折不扣。這是我一生最用功的時刻,也是決定我一生事業的關鍵。
㈤准考證風波 算算離考試的時間只有十天了。突然想到要察看一下准考證上各科考試的時間。但四處搜尋,卻看不到准考證的縱影。最後在褲袋裡找到一團揉碎了的紙屑。原來是洗衣服時被揉碎不,只有准考證上的照片還較完整。像這樣的情形,唯一的補救辦法就是申請補發,否則就無法參加考試。但申請補發也不是簡單的事,如果親自到台北申辦,則在時間和費用上都不容許,正在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幸有林同學告訴我說:他在報名時認識一位考生服務隊的王學長,留下了姓名地址,並且告訴他說,如果遇到困難,可以找他幫忙。於是我就把揉碎了的准考證,裝在信中掛號寄給他,請他替我向招生辦事處申請補發。過了幾天,王學長回信說:招生委員會因為報名的人數太多,無法查出准考證號碼。所以如果我不能把准考證號碼告訴他,他就無法向學校申請補發。看完信後,我呆住了。准考證號碼是多少?似乎毫無印象;但不知號碼,就無法參加考試。我捶胸頓足,不知如何是好,真有「呼天天不應」的無奈感覺。就在這時候,腦海裡閃過一道靈光,出現了一個五位數字的號碼,我立刻欣喜若狂地驚叫起來:「就是這個號碼!」因為在我的意識裡,除了准考證是五位數字的號碼外,不可能還有其他任何五位數字的號碼。不知是「天可憐見!」或者是「急則智生!」使我在緊要關頭,想起了這個號碼。於是我立刻寫信給考生服務隊的王學長,請他代辦換證手績。不久果然收到換發的准考證了。不過這個號碼正確嗎?我難免有些耽心;但箭已在弦,只有勇往直前了。考試那天,我提前半小時到達考場,按照我所記得的准考證號碼,找到我的座位。還好,那個座位是空的;但剛坐下不久,就有人來拍我的肩膀說:「對不起!這個位子是我的,你坐錯了!」這句話像一盆冰冷的水,向我迎頭澆了下來。只覺得兩眼昏花,周身不寒而慄。似乎失去了座位就等於失去了一切。當他拿出准考證,證明這個座位的確是他的之後,我只好坦白承認,我的准考證是補發的,號碼可能記錯了。他很同情我的遭遇,要我趕快想法補救。「怎麼補救?」我絕望地向他求援。「你到試務辦公室去問一問,看是否能查到你的號碼!」我以最快的速度砲到辦公室,找到必位負責試務的先生,簡要說明准考證號碼所以弄錯的原委,請他幫忙查一下正確的號碼。他聽了以後,暴跳如雷地罵道:「你胡塗!准考證的號碼如何能憑記憶填寫?現在馬上要考試了,你叫我如何替你查?」他一面罵,一面便從堆積如山的報名表冊中抽出一本,隨便翻幾頁給我看。意思是說:像這樣大海撈針的事情,你還是早點死心,放棄算了!說時遲,那時快,就在他隨便翻動的時候,我一眼就看見了我的照片,我急忙把那一頁按住,不讓它從手邊溜走,並且歇斯底理地大聲叫道:「就在這裡,這就是我的報名表!」他半信半疑地看看報名表,再看看我,然後說:「天下竟有這樣巧的事情,算你祖先積德!」說也奇怪,難道真是祖先積德?不然我憑記憶所填的號碼,為什麼與正確的號碼只差十號?如果錯在百位數字或千位數字上,那就被分配到另外的考區;那麼,即使查到了正確的號碼,也來不及趕往應試了。直到現在為止,我仍然不知道:我如何會記得那個號碼?為什麼會錯了十號?又為什麼只錯十號?難道冥冥中真有神靈的保祐?或者是命運的安排?
㈥金榜題名 我報考的第一志願是體育系,第二志願才是國文系。因為在幼校的高中時代,我曾經以游泳選手的身分,先後代表屏束參加第五屆省運會;代表空軍參加第一屆三軍運動會。我的籃球和中距離賽跑,也具有相當高的水準,因此我認為考體育系的錄取機會,可能比考國文系的錄取機會要高。可是當體育系考術科的時候,我只考了籃球一項,就沒有繼續考了。所以等於沒有術科成績,當然就無法考上體育系了。還好「皇天不負苦心人」,由於我的學科成績不錯,終於考取了第二志願國文系。「金榜題名」是人生一大樂事。尤其是像我這樣,經歷了千辛萬苦,驚濤駭浪之後而獲致成功的喜悅,更非一般人所能比擬。放榜後的第二天,突然發起高燒而住進空軍醫院.奇怪的是醫院經過多次的檢查,始終查不出病因。我猜想可能是因為考前準備功課時用腦過度,再加上天氣炎熱,室內通風不良,致使腦部受傷所致。幸好受傷不重,一週之後,燒就退了。只是記憶力很差,會把剛才說過的話一再重複。這大概就是「金榜題名」所付出的慘重代價吧!
㈦珍貴的情誼 如願以償地考上大學,固然值得欣喜;但如何籌措入學的費用,卻是一大苦惱。因為我一旦脫離空軍之後,就是一無所有,寸步難行了。好在有個姓張的同學,因病住院療養,空官校的同學捐了兩百多元的醫療費送給他。他得知我的窘困之後,認為他住院療養,一切有醫院負責,根本無需醫療費用,所以把捐款分一百元給我,讓我購買寢具,文具等用品。就這樣,我才得以順利入學。這種捨己為人,患難與共的深厚情誼,真令我銘感五內,沒齒難忘!
㈧師範教育 民國四十年十月一日,我正式進入師範學院(四十四年改制為台灣師範大學)。在學的四年當中,我活動的場所,主要是教室圖書館和運動場。教室是上課和考試的地方。我讀書的方式是上課認真,考試但求及格,不願特別加工,追求高分。在圖書館,則可廣泛瀏覽較有興趣的書籍,並順便作成筆記。下午的課餘時間,多半到運動場鍛鍊身體。因為從考大學的經驗中,我深深地覺得,身體是事業的基礎。沒有強健的身體,就沒有力爭上游,發憤圖強的本錢。所以在大學的四年裡面,我在籃球,游泳和中距離賽跑等項,始終是校內的校校者,得過不少的錦旗和獎章。除此之外,學校裡清苦的生活,以及「樸實堅毅」的校風,對我的人格修養,也有很大的影響。
師範大學是中學師資的培養所,其目標雖然與空軍幼校和官校大異其趣;但殊途伺歸,在為國家培養人才的基礎上是一致的。記得讀幼校時中途離校的王凱,他就是為了追潯「教育的理想」出走的。當時我並不贊成他的說法:認為「航空救國」比「教育救國」更有「立桿見影」的實效。如今當我「至高無上是飛行」的美夢幻滅之後,我卻毅然決然地走上師範教育的道路,這或許是受了王凱的影響吧!無論如何,我只有無怨無悔地勇往直前了!
肆、中學教員
㈠安貧樂道 民國四十四年七月師大結業,我抱著「安貧樂道」的理想,自動請求分派到新竹工業職業學校,教授初三和高一的國文。除了上課之外,特地為他們開了一個「中學生座談」的講座。和他們談論人生、理想、奮鬥、讀書、交友、休閒活動、宗教信仰、以及跳舞、戀愛等問題。課餘之暇,還帶他們一塊讀書或運動,鼓勵他們發憤圖強,並且還為他們組織了一個讀書會,希望逐步實現我的教育理想。可是學校當局認為我熱心過度,行為反常,唯恐有誤導學生之慮。因此對我的措施,橫加阻撓,肆意打壓,使我頓感心灰意冷,徒呼奈何!
預備軍官服役完畢之後,我從新竹工職轉到省立新竹中學任教。竹中是大專聯招升學率頗高的明星學校。辛校長有其「擇善固執」的教育理念,雖然重視學生的升學率;但對於德育、體育、群育、美育的培養,也能兼顧而不偏廢。所以我很想把這塊合乎理想的園地,作為安身立命之所,在這兒成家立業,作個腳踏實地的園丁,了此終生。
㈡不予續聘 所謂「天有不測風雲」,人的一生,並非事事如意,為所欲為的。民國五十年五月,學校新建的教職員宿舍,已答應分配一棟給我,以作結婚後成家之用。婚事已獲女方家長及當事人之同意,準備在暑假完婚。可是晴天霹靂,我擔任導師那一班的鄭姓學生,卻因心臟麻痺而淹死於游泳池中,而身為導師的我,就以「監護不周」的罪名,受到學校「不予續聘」的處分。聘書等於是教師的飯碗,飯碗打破了,結婚的新房當然也沒有了。所謂「福不雙降,禍不單行」接踵而來的連鎖反應是:女方家長在一連串的緊急家庭會議之後,決議撤銷口頭答應的婚約,上演了一齣「惡性婚變」的大悲劇。悲劇的受害人當然是我。
伍、報考研究所
在「山窮水盡疑無路」的時候,幸有師大的同窗好友介紹我到台北市二女中任教,使我在窮途末路的困境中重新展現「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局面。台北二女中(後更名為中山女高)也是台灣的明星學校之一。因地利之便,國文老師多半聘請師大國文研究所肄業或畢業的人來任教。由於大都是師大前後期的同學,見面時並無彼此之分;但學校當局對研究生與非研究生之間,卻有顯著的差別待遇。這對一向好強的我,難免會激起「是可忍孰不可忍」的憤恨不平。心想他們能讀研究所,難道我不能讀嗎?何必為了「安貧樂道」而自苦若是!剛好前任教育部長張其昀先生在陽明山創辦了中國文化研究所。內分文學、史學、地學、教育哲學、法律、政治、經濟、工學、農學等十二學門,招收國內外各科系大學畢生,不收學雜費,每月還發給與中學教員薪俸相當的獎學金,畢業後授予碩士學位。我想:這真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我一定要好好把握,盡最大的努力去試一試。
憑良心說,我讀書的成績不是很好,但在每次報考公費學校的激烈競爭中,我所以能夠險中求勝,脫穎而出;這或許是因為我平日讀書比較紮實,考試時的強記工夫不錯,最後衝刺的韌性和耐力比別人強,再加上考運特別好,所以才能爭取到公費學校就讀的難得機會。投考中國文化研究所的文學門,我也是因為以上這些因素而錄取的。
禮記學記篇曰:「學然後知不足,教然後知困。」經歷了六年的教書生涯,再回頭做老學生,對於「教」與「學」的體驗,自然比一般人要深刻多了。研究所的課程,拓展了我們的視野,發現了自己的不足;從實際的教學中,知道教學工作的困難之處,並不是自己明白就算了事,而且要讓學生能夠明白。大學教育偏重於基本知識的傳授,研究所要引導學生去發掘問題,並尋求如何解決問題的方法。所以大部分的科目,都以「研究報告」代替傳統的考試。當然最後的論文口試,則是主要重點所在。
陸、任大學講師
研究所畢業前一年,文化學院(後改為中國文化大學)的大學部已開始招生,因而我們畢業後,大部分都留校擔任講師。我在讀研究所的時候,曾在「中國一周」上寫過不少文章,頗得創辦人張其昀先生的賞識。所以除了在文化大學專任講師外,並兼任「中國一周」總編輯。該刊物是綜合性的新聞周刊,舉凡黨政軍及學術方面的問題,皆在報導和評論的範圍。這對我也是增廣見聞,磨練寫作與辦事能力的機會。兩年後辭去編輯職務,轉調中文大辭典編纂處,主持編纂與印刷的業務。中文大辭典的編印工作,自民國五十一年開始、原先是由師大國文研究所畢業生負責編纂;逮文化大學研究生畢業之後,逐步加入工作,直到五十七年秋始告完成。這是漢文辭典之中,工程最大,包羅最廣的一部辭典。由中國文化大學與國防研究院合作編印,對中國文化的復興,可謂不無貢獻。
柒、進修博士學位
在文化大學中文系,先後講授大一國文,中國文學史,小說研究,文學批評,文心雕龍等科目。捫心自問,尚覺學養不夠,常有力不從心之感,因應之道,唯有進修博士學位一途神然而進修學位,必須辭去教職,苦修四年、而我甫於年前成婚,小兒接踵而至,家庭負擔沉重,單靠內人微薄收入,實有杯水車薪之慮。正處進退兩難之際,欣聞博士班可免繳學費,且每月有獎學金兩千元,與專任講師薪資無異,此誠「天助我也!」我豈能錯失良機?於是幸運之神再度助我這個年踰「不惑」的老學生一臂之力,讓我順利考入博士班就讀。
像跑馬拉松賽跑一樣,經過四年的努力進修,終於在民國六十二年八月,以「杜甫詩史研究」一文,通過教育部的博士論文口試,獲中華民國國家文學博士學位。
捌、良禽擇木而居
從事教育,是我終生的職志,而教育以師範為先,尤其是培養國小師資的師範專科學校,更是教育工作的基礎所在。所以台北師範專科學校,是我久已嚮往的安身立命之所。博士學位通過後,承蒙葉故校長之垂愛,當即敦聘為副教授,於是我就成為國家博士進入專科學校任教的第一人。師專學生的素質很好,平均二三十人才錄取一人。教師的陣容也很整齊,大都是執教三四十年的老教授。他們教學認真,雖然沒有高學位;但對人誠懇謙和的態度和與人為善的精神,都可作為後生小輩的典範,我自認應該學習的地方還是很多。民國六十六年,承蒙學校的推薦,以「杜甫詩史研究」一書獲文化復興委員會的中正文化獎。七十二年被推選為國文科召集人,任期兩年。翌年以「王充文學批評理論及其影響」一書晉升教授。七十六年台北師專改制為國立台北師範學院。七十九年八月,繼劉主任漢初之後,出任語教系主任之職。其間之諸多設施,前主任已有完善之規畫,自可蕭規曹隨。我所著力點,乃在研究所之籌設,大學部之增班,以及大陸語文書籍之增購等項,旨在鞏固宏基,拓展規模,加強內涵而己。
歲月匆匆,退休之齡,轉瞬即至,豈可復謂「不知老之將至」?回憶往事,歷歷在目:託天之幸,從小學至博士班,均受社會國家之栽培。時而半工半讀,天助自助;時而貴人慨伸援手,絕處逢生。學海無涯,人生短暫,自當退而不休,戮力以赴,庶幾不愧於天地父母。(此文原載於國立台北師範學院「國民教育」,經改寫後轉載於此)
【本文收錄於《雲南文獻》第24期;民國83年12月25日出版】